Eleanor在上篇文章提到，「習慣是雙刃劍」。行為習慣，是一個人的成敗因素之一。我認為，記憶習慣，也會影響我們對歷史的辨認，記憶是帶有選擇性的，甚至會變形，促使我們對過往形成片面的或主觀的認知。這些所為，究竟是大腦構造機械生成，還是我們的主觀意識所致？
不管怎樣，文學作品得以林林總總，不也因生命循環過程中種種習慣的延續嗎？嚴歌苓的《芳華》，就是記憶拼湊的演繹。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一幫來自五湖四海十多歲有才藝的男女加入文工團，駐紮在西南部一座殘敗紅樓，朝夕相對，摩擦出連串青春少艾，或荒謬或感人的故事。

「那時候做王八蛋，覺得比正經人還正經。」

作者以「自述體」形式結合順敘、插敘、倒敘、散敘，把時間從當年推進到今天，又從今天的角度回溯往昔，重新理解青春，與當時的年紀對人事物的理解形成對比。記憶會隨歲月遷徙，促使我們對曾經發生過的事、遇到的人，進行不同角度和層面的校對和重組。

「林丁丁的成熟和世故是冷冷的，能給荷爾蒙去火。」

雖則青春已逝歷史已過，但是，每個人的今天，都披着昨日的面紗，每一個朝代都是歷史的衍生，即使被推翻，被徹底毀滅，新生代依舊存在歷史的痕跡。

「劉峰的笑是羞澀的，謙恭的，笑大了，還有一丁點賴，甚至，無恥。」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歷經年月後，對青春的記憶早已碎片化。但在作者筆下，青春就是一段由各種碎片組成的不可分割的歲月。

「我（蕭穗子）對劉峰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焦慮。人得有點人性，有點人的臭德性，太好的人無法令我產生認同感。」

作者以第一人稱全知角度，把記憶分割為時間的舞台，每一個舞台都有不同人物舞蹈，記載或杜撰這些人物在特定時間和地點所發生的事，把讀者帶上七十年代的「青春號」郵輪遊歷。記憶看上去似乎已碎片化，然而，處於碎片化的時代，碎片與碎片之間卻連着不可扭斷的韌帶。

「……他（劉峰）用兩根手指把它（絲襪）提溜起來，農民女兒兩條結實粗壯的腿形還在裡面，好比那雙腿褪下的透明殘破的黑膜，脫線從臀部直到腳後跟。就像提溜蛇皮那樣……」

《芳華》沒有章節之分，對作者而言，青春就是一段往事，存在於宇宙某一空間的整體，作者不希望以任何劃分的方式，把對青春的記憶分割開來。

故事刻畫出中國某個年代的悲哀：政治運動頻繁花樣百出，批判、背叛，均有功，甚至講別人壞話也被視為是正義和榮耀；上世紀的中國人經歷過內外戰亂及鬥爭，從飢餓貧窮到改革開放和富裕，各種政治運動與經濟改革的過程以至人民扭曲價值觀和人生觀的形成。唯一不變的是，任何時代的背景與環境，只要有男有女就有激情與愛情。天下事，無非男男女女這點事。

「……二流子嫌我們不會自我嫌惡。誰不會有自我嫌惡自我憎恨的時候？可我們又有甚麼辦法？因為我們的卑瑣自私，都是與生俱來，都被共同的人性弱點框定，我們恨，我們無奈，但我們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過自己，我們無法懲罰自己，也沒有宗教背景和境界想到『原罪』。」

除了青春、愛情、背叛，嚴歌苓以她個人的風格探討了一些普世價值：何謂平凡何謂偉大；何謂犧牲何謂永恆。生死存亡是人類永恆的話題，身為一名寫作者，透過人物與故事，激起讀者的深度思考，勾起一代人甚至幾代人對歷史的反思，是可敬的。
除此，作者對何小曼的身世推測描寫，呈現出重組家庭內部矛盾與鬥爭，披露中國傳統姻親觀念，對生命的身心摧毀和扭曲。

「她（何小曼）覺得自己被抱小了，越來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裝入母親的身體，裝入她的子宮，在那裡回回爐，再出來時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名分。」

網上很多讀者評論作者不該與書中的敘述者蕭穗子穿插交流，這種作者現身「扮演上帝」的全知主觀表達，會影響讀者的判斷和閱讀情緒。

嚴歌苓在這部作品中的表現，讓我想起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L'Insoutenable Légèreté de l'être）。寫作手法與表現形式一定要墨守成規嗎？上帝以外難道不允許有另一個上帝的存在？

又有讀者認為尾段有些倉促。在反複閱讀後，我反而認為平淡而草草的結局，與男主角劉峰的人生更般配。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他或許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此生與林丁丁的錯過，全因為他的平凡，被塑成平凡的塑像，擱在冰冷的基座上。非得強調他的平凡，定性他的平凡，才能確保那份平凡的不變，平凡了，才好使喚；對我們來說，平凡的劉峰真是好使喚。於是誤了他一生，尤其他一生的真愛。」

一個做了一輩子好人，助人為樂的人，好得被人認為缺乏人性的人，一旦犯錯，即被眾人唾棄辱罵責備，甚至受到加倍的懲罰，以至在越戰中負傷後一心尋死，拖着殘疾的身心，最終身患癌症了結一生。只有五個人參加的追悼會，又被下一場死祭趕場，怎能不匆匆！草草了結，為劉峰的人生劃上句號，豈不正使得劉峰的人生在遭受單戀的失敗重重抨擊後，獲得最大的解脫。

嚴歌苓語言樸實但不平凡，俏皮又不失穩重，輕快卻不失凝練。《芳華》的讀者評論褒貶各異，能寫活自述體並不容易，作者對人性了解通透，堪稱故事造型師，筆觸生動，富畫面感的文字描寫，穿插嚴氏金句，為閱讀帶來樂趣與反思。

題外話：

第一人稱普遍以主觀視角出發，全知觀點則多是第三人稱。第一人稱全知觀點是相當特別的敘述觀點。

書目：

• 《芳華》
  作者：嚴歌苓
  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語言：簡體中文
  ISBN：9787020123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