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與寫作(一)

  • 作者: 鄭子遴
  • 日期: 2019-05-05

三位住在貧民窟的朋友,分別是 A君、B君和C君,他們都希望脫貧。一天巧遇一位神仙,神仙說相逢便是有緣人,答應替他們每人實現一個願望。

A君搶先說想擁有千萬家財,B君緊接表示希望擁有多種技能。神仙輕揮仙棒,各從其願。A君頃刻成為首富,享盡榮華,可惜只懂揮霍而不事生產,一載不過已宣佈破產;B君變成多方專才,最初的確能大展拳腳,而且生意不俗,但不擅管理,單靠一人之力,虛耗過度,積勞成疾。

那麼C君又如何呢?他不求富貴,也不求技能,只求智慧。他得到智慧後,能博覽群書,熟諳人情世故,讓他成為一個知人善任,洞察關鍵的領袖。他很重用A君和B君,既訓練A君有一技之長,也協助B君運用自己的能力,成為他的得力助手。

這故事既可以是「知識改變命運」的闡釋,而很多知識,都是從閱讀而來的。閱讀是汲取智慧的途徑。C君求的智慧,並非是天賦異稟,或是神祕力量,卻是從閱讀累積得來的。只要是活人就能閱讀,這裡所講的閱讀,不囿於文字,還可以是世界現象、人情世故。在上古時代的一首歌或是一篇故事,都是先由一少撮人開始,另一些人唱和,這樣輾轉傳誦,慢慢就成了集體作品,它們很多一開始也並非以文字流傳於世,而是口耳相傳,在在都表現不同的人生觀、世界觀,以及人文精神,當中往往蘊藏許多睿智。據聞魯迅的祖母蔣老太太不識字,卻是魯迅其中一位不可或缺的啟蒙老師。蔣老太太肚子裡裝了說不完的故事,時常跟孩子分享。魯迅長大後寫的一篇散文《論雷峰塔的倒掉》,就是受蔣老太太講給他聽的,是受到白蛇與許仙的故事所啟發的。農民觀天色而辨時節,醫師閱人面而知所疾,這些例子都告訴我們閱讀是人生每一天都幹著的事情,俯拾皆閱讀,捧著書來讀只是其中一種形式而已。

金庸先生曾說過,閱讀於他而言,就如呼吸,是自然不過的事,並沒有甚麼心得可言。既如此,就犯不著長篇大論解釋兩者的關係,那我們還要討論些什麼呢?

人人都在呼吸,卻未必就懂呼吸;人人都在閱讀,但未必都會閱讀。不閱讀的人最多害己,不會閱讀而讀許多的人,不僅害己,而且一開口就害人,因為他一就是不思考,亂用別人的話而扣別人帽子;一就是思考錯了,錯用別人的話而誤導別人,包括我在內,也曾不止一次犯下這些過錯,然而因噎廢食並非上策,唯有不斷學習謹慎閱讀。所謂「謹慎」,就是訓練獨立思考。若在閱讀(及寫作)中,只顧鸚鵡學舌,步人後塵,這就表示你只懂跟大隊走向平滑俗濫的路,過的就是平滑俗濫的人生。閱讀要做到韓愈寫古文的精神「惟陳言之務去」,即不肯用俗濫的語言,也就是不肯懷俗濫的思想。推而及之,不肯懷俗濫的思想,那就不肯讀俗濫的書、讀庸俗的人、讀陳腐的事物了。

話總得說回來。何謂「俗」與「濫」,標準莫衷一是,誰有資格評斷甚麼是「俗」呢?再說,許多通俗文學、流行文學,其素質未必低,重點始終要歸回到內容上去。一般而言,跟紅頂白、嘩眾取寵、浮誇膚淺的內容,都可謂之「俗」,這跟八卦雜誌無異,為了銷量,就投大眾所好,那期潮流興甚麼,就寫甚麼,總之要「吸睛」。這種「俗」是催生「濫」的元兇,既然「俗」能吸引讀者,就會海量地寫「俗」,「濫」的風氣便如毒草叢生,難以停止。

這樣看來,是不是飽讀古書古文就行了?也未必是。在20年代的中國,《京報副刊》開出一個「青年必讀書」的題目,徵求文化名人為青年人列出必讀書目。當時正值復古逆流泛濫之風,一班學者盲目吹捧讀古書而開出一堆古書書單,魯迅獨排眾議對青少年說:「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所說的「行」,就是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真正懂閱讀能使人由愚莽變為有智慧,由隨俗變為獨立特行,以此推之,能使人建立獨立思考的閱讀,才能建構有意義的人生。

與其鼓勵青年人多讀書,不如推動「廣泛閱讀」。「多」讀不等如「廣」讀,前者只集中在數量,後者卻在種類。許多青年人愛讀一種書,就會讀很多本同類的書,這樣日子久了,會容易使自己變得「俗」和「濫」。舉回上面的例子,青年人只一窩蜂讀古書,思想容易流於偏頗和陳腐,縱然古書蘊藏大學問,但只讀古而不讀今,思維會漸漸變得狹隘,倒過來說,只讀今而不讀古,也有同樣的問題。其次是推動「反饋閱讀」。莘莘學子既不能只囫圇吞棗般背書,也不能在缺乏足夠的閱讀基礎下產生高層次思維,就拿之前提及的魯迅的散文《論雷峰塔的倒掉》為例,青年人不能僅靠背誦領會文章的深義,而對雷峰的事蹟、白蛇傳的故事沒有足夠的認識,也不能明白文章到底在說其麼。反饋閱讀的重點在於讀者對作品的回應,是讓讀者一步一步地認識作品,愈是有深度的作品,讀者的反饋就愈多愈深,甚至可以到達評論的層次,例如一眾「紅學家」(研究《紅樓夢》的學者)本身也是這本小說的忠實讀者,其中許多都是為人熟悉的作家和學人,例如:王國維、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張愛玲、王蒙、白先勇、劉再復、余英時、唐德剛、楊憲益、高陽等等。

青年人透過「反饋閱讀」,也可以提升寫作興趣和能力。我曾以阿濃寫的〈白菊的故事〉(《日日是好日》,頁23-24)來跟中學生分享如何解讀看似簡單,其實具有一定深度的故事。重點在於他們有沒有從讀者的角度向作品發問問題。我們並非要學生背誦考試天書般,把文章主題、分段重點、描寫技巧等一一分拆成若干點強記,而是透過自己的觀察和發問,學習瞭解和欣賞作品的微妙之處。這個學習過程對寫作是有著十分關鍵的作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