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必有自己的「書房」，尤其在香港這個寸金尺土的城市；然而靈活的創作人總有辦法營造專屬的創作領域，有人選擇泡在咖啡室放空兼度橋，有人善用午膳的空檔在公司揮筆疾書爬格子，有人在一年一度外遊時尋找靈感兼資料搜集；瑣事煩心，作家尋找專注的空間創作確實不易。電影《叛譯同謀》（The Translators，2020年香港公映法國電影）裡其中一位家庭主婦背景的譯者就乘着在酒店「被閉關」譯寫新稿時，偷偷地寫自己的小說，結果下場悲慘。

從作家的房間我想到作家的生活習慣，文友們說這個接龍遊戲快成出賣朋友系列，只因眾人文章中寥寥數句提及各人的生活習性。畢竟成「家」不易持「家」更難，創作習慣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作家」才能持之以恆、創作不綴。

不少人渴望成為作家卻不得其法，《創作者的日常生活》此類「參考書」因而誕生。編輯費盡心思收集整理古往今來百多位藝術名家的生平軼事，在短短數百字篇幅呈現各人跟創作有關的生活習慣。例如珍奧斯汀不讓外人看見她寫作，總是遮遮掩掩地寫。雨果身處的時代，大家認為知名人物該像博物館任人參觀，「真人騷」是作家的職責，他所居小島山頂住宅書房就像「玻璃溫室」。村上春樹平衡分配運動與寫作的時間，卻放棄社交。量產的史提芬金早上已完成寫作配額，他說寫作是創意的睡眠，把寫作歸類為必然的生活作息。

看畢此書最大的收獲，是多認識了很多藝術家的名字和作品。參考書就是參考而已，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未必作得來，個人選擇與喜好也是考慮之一，為趕死線我可以短暫閉關，長期欠缺社交生活卻是很痛苦的事。

此書寫的是作家的事，欠了情份，愈看愈不是味兒。反而另一本也是透露大人物生活習慣的繪本《每個偉大的女人背後都有一隻超棒的貓》就有趣得多，雖然寫的只是主子與奴才之間的火花，總教人忍俊不禁，原來Julia Child的貓是試食專員，蔡想想讓蔡總統在緊湊的公務中得以鬆弛，當然插圖用色鮮艷、大鳴大放的畫風為文章添加不少趣味。

小時候的中文功課有抄寫作者生平一項，據說了解寫作背景才能分析作品。好奇是人的天性，生平也不過是記事，遇上鍾愛的作者自然想了解多一些，古人沒有臉書，只有從他人文章中拼湊。

「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說這話的錢鍾書不是把作品跟作者撇清關係，而是阻止熱情的「錢粉」登門拜訪。黃永玉《比我老的老頭》中，悼錢老的文章就提過錢鍾書跟村上一樣不願把時間花在社交上，江青同志邀請赴宴也死不出門。黃永玉憶述他跟錢在1947因《同路人》雜誌而「捱了罵」，黃說在那種動盪的時候，真正的學問和智慧往往是黑夜裡的星星。錢老正正是一部人肉字典，黃要作畫，命題「鳳凰涅槃」，找錢請教出處，在沒有谷歌的年代，錢老的回應確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黃永玉落筆有情，字裡行間溢着濃濃的友愛和思念，這樣的文章自然好看，讀者也自自然然愛上他筆下的人物，可惜人已仙遊。沈從文是黃永玉表叔，此書收錄沈的悼文也特別長，黃永玉文章高明之處在於不點破，要知道他身處甚麼年代置身在何地方，要真誠地創作是何等艱難。他以史記作者司馬遷入題，說當權者以己度人，剝奪一個男人的尊嚴，卻讓他成就一部巨著。

黃永玉從而帶出表叔的《長河》原該也是一部巨著，「誰能懷疑他的文字不是愛撫出來呢？」憑這句就足以令你心癢癢欲翻書而後快。黃開宗明義說沈從文是一個善良得不近人情的人，沈活到八十多歲，後半生卻逼不得已遠離文學，「要活下去就必須跟它告別而另起爐灶，它是文學。」黃引述錢鍾書也說沈骨頭硬，不想做的沒人逼得來；黃說「大鳴大放」時沈因對京劇的外行而失掉了對黨提意見的機會，只因他不願開會時坐在花旦身旁，卻錯有錯着避過一劫。沈從文40歲過後真的鐵了心遠離文學，黃卻說沈的考古文章仍充滿詩意。「談文學離不開人的命運，從文盡管撰寫再多的考古文章，後人永遠用文學的感情來懷念他。」

沈從文的直率讓我想起薄命的蕭紅，她的散文集中收錄了〈懷念魯迅先生〉。蕭紅以清麗的筆觸，帶出小輩眼中一個慈愛卻有原則長輩的模樣：「他的笑聲是明朗的，他見女生紫裙配黃衣裳就看不過眼，他對色彩美學有獨特的見解。上館子時兒子說魚丸子不新鮮，大人不理，魯迅卻認真查究，說兒子的反應一定有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蕭紅寫生活小事好看，她寫跟長輩的往事回憶是小事情卻溫馨，可惜也是當事人仙遊之後的文章。

作家也是常人，文友之間能夠在文章中互相調侃抬摃又不傷和氣，是美事一樁。上世紀的清談節目，由蔡瀾、黃霑及倪匡主持的《今夜不設防》，明星嘉賓如雲，是八十年代的美事，蔡瀾多年以後仍津津樂道，特別是黃霑仙遊的2005年。蔡瀾的著作《四位老友》、《老友寫老友》就是出賣朋友系列，當中一連數篇寫他把老友倪匡賣完又賣，倪老自然不戒懷。蔡瀾在蘇美璐作品《往食只能回味》寫序，寫作者的尋常生活，淺白卻真摯動人。

世事無常，禍福難料，毫無忌諱地拿朋友的「私隱」開玩笑，在不平靜的世道愈見難得，何不仿傚蔡瀾寫「活人」，重要的是也把人寫活。沒有人記着，一個人就永遠消失於世，寫作人在這個年代互寫友儕間的日常，就是我們活着就該談論的事，「談」是因為要珍惜此刻仍有的「無傷大雅」的寫作自由，「論」是緊記我們仍有思辨的能力。

書目：

• 《創作者的日常生活》（Daily Rituals: How Great Minds Make Time, Find Inspiration, and Get to Work）
  作者：梅森．柯瑞（Mason Currey）
  譯者：莊安祺
  出版：聯經出版，2014
  ISBN：9789570843743
• 《每個偉大的女人背後都有一隻超棒的貓》（Behind Every Great Woman is a Great Cat）
  作者：賈絲汀．索羅蒙斯—莫特（Justine Solomons-Moat）
  繪者：露露．梅約（Lulu Mayo）
  譯者：蘇文君
  出版：行人，2020
  ISBN：9789869945738
• 《比我老的老頭》
  作者：黃永玉
  出版：印刻，2004
  ISBN：9789867810991
• 《蕭紅小說散文精選》（增訂本）
  作者：蕭紅
  出版：商務印書館（香港），2015
  ISBN：9789620745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