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一進門就開始留意她了。

沒有造作的笑容，看見有客人到來之時緩緩地拉開門，點頭鞠躬以示禮貌，然後又倚在櫃檯，定定地看著玻璃門外的人流。

望著她的背影，不知為何會心生孤寂。兩條鬆散的麻花辮子隨意地垂在身後。背微駝，可以清楚看見突出的脊骨。一隻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木地板，發出「咯、咯咯」的聲音。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從她那雙擺在兩旁的手，不停一開一合可以估計，她並不熱愛這份工作。

「小姐，小姐，請問要點餐嗎？」一把尖銳的聲音突然充斥著我整個世界。我一驚，抬頭便看到一個滿臉寫著不耐煩的大嬸沖我嚷著。我瞪了她一眼，斜挨在椅子上，撐著下巴慢條斯理地說：「還沒看完餐牌，待會再來吧！」欠你錢了嗎？臉幹嘛那麼臭。如是者，我和她周旋了幾次，大概是看出我在耍她，便歪起嘴臉，扭著她的肥臀，轉身對站在門口的女孩喊道：「阿萍，過來招呼她！」

原來她叫阿萍。

身後的長辮並沒因為她的離開而有太大的動作，只是無奈地跳了兩下。門口離我所坐的位置有一段距離，她邊走邊從褲袋裏拿出筆和本子。走得很慢，心不在焉的，額頭隨著她的腳步越來越皺──看來是不滿有人打攪了她的思路而心有微惱，卻不能大聲宣洩而在生悶氣。我草草地掃視了一遍餐牌，待她來到跟前時立刻就說：「排骨麵」，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聽到我的吩咐，她不像一般的侍應生那樣匆匆寫下縮寫或同音字，而是以平常的速度端正地記在本子上，也沒有盡責地重複一次我所點的菜就離開了。若我是茶餐廳老闆，一定會把她趕走──工作欠缺熱誠，做事拖泥帶水，也沒有禮貌。

麵的味道不錯，略嫌服務態度太差。

結帳之後，她為我拉門，一句生硬的粵語「歡迎下次光臨」從她的口中說出。咦，是外省妹！餘光照到她的臉龐，眼睛通紅通紅的，是因為剛才的電台節目嗎？

「快要到新年了，小弟在此給各位叔伯兄弟，姐姐妹妹拜個早年，恭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龍馬精神，心想事成……還留在深圳工作的所有外省朋友都要加油啊， 我相信，你們很快就可以回鄉跟家人團聚了……送你們一首歌《桃花朵朵開》 」

「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開……」

她的眼睛佈滿血絲，是睡不飽，還是剛哭過了？發現我定在那兒不走，她也沒什麼反應，一直拉著門。嘴唇乾巴巴的，有點脫皮的徵兆，像是旱災時的湖泊一樣乾裂。她舔了舔嘴唇，試圖用口水潤澤傷口。

突然，我有點同情她了。就女孩子孤身一人漂泊到深圳打工，每天勞勞碌碌似螞蟻，以為可以在冬天回家去歇一歇，到爸媽的懷裡撒撒嬌，開開心心地過新年。豈料還是被錢所困，推遲回鄉的計劃，留在深圳多掙兩個錢，好讓家裡的負擔少一點。在舉國上下都歡度新年之際，已經知道自己將會形單隻影，你要叫她如何不淚流呢？

我拉了拉圍巾，迅速地走出餐廳。回頭，看見她依然拉著門，任憑寒咧的風踐踏她的頭髮，呆滯地看著遠方，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