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才知道

  • 作者: 黎曜樂
  • 寫作年級: F4
  • 寫作日期: 2024-6
  • 學校: 嘉諾撒書院

那一年的盛夏,我面朝黃土,背對無垠藍天,面前的葉綠與艷紅各佔半席,四色共組成一幅絕美的畫,我方才知道,母親執著的不只是蘋果。

母親是個不太講究生活、對飯食沒甚麼要求的人,但凡能送進嘴裡的,她都不抗拒。但獨獨有一樣,她是極其抗拒,或者就是執著,那便是蘋果。

從小,家裡的水果籃便鮮少有蘋果的來訪,以至我是到幼兒園中班,才第一次聽到有這樣一種外紅內白、爽脆清甜的果子。

雖説,母親從不會主動買蘋果,但閑時親戚送來的,她還是會為人情世故而嚐嚐。

雪白的碟子上躺著同樣白嫩的果肉,被有光澤的正紅色果皮包著,那是親戚送來的進口青森蘋果。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課本外的蘋果,於是迫不及待地取了一瓣送進嘴裡。我細細嚼咬,清甜可口的汁水從齒縫間溢出,一股淡雅的清香在口中噴發;薄薄的果皮有點苦澀,卻恰到好處地中和了濃稠的甜。殘餘的果肉藏在齒縫,與尾韻的回甘為伴,在嘴裡迴響,直叫人回味無窮。那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水果。我從蘋果的懷抱中抽身,抬眼看了看母親。只見她的表情有些猙獰,嘴裡一直反覆地嚼著一小顆蘋果粒。她努力地緊皺的眉頭開鬆開,免得被親戚發現她的窘態;但叉子上殘留了一大半的蘋果終是掩蓋不住的事實。我不解為何母親能面不改色地吞下極苦的中藥和苦瓜,卻會以痛苦的神情吃下這可口的蘋果。

自那以後,我便認為母親是討厭蘋果的,卻不曾想這還只是最淺薄的猜想。

長大了些許,我開始陪著媽媽到市場裏採購,才又發現了母親對蘋果的另一面。

記憶裏,母親總會第一時間到水果檔,目標明確地尋找一樣水果——紅蘋果。她總能嫻熟地從參差不齊的果子中,挑出幾個貌好的,放在手中仔細審視。層層挑選過後,往往都是一個不剩地放回原位,轉身買其他水果。在一旁看著的我只感到不耐煩,既然每次都不買蘋果,為何還要浪費如此多的時間呢﹖我不懂母親為何對蘋果如此嚴苛,是因為討厭嗎﹖後來的我好像在母親的憶述中找到了答案,那似乎是某種情懷。

母親說她是被蘋果養大的孩子,語氣中帶著些許自嘲,但眼神都很真誠。小時候。外公以賣蘋果維生,蘋果樹紥根於最原始的黃土,吸飲著最天然的山泉,外公用最樸實的雙手,不用農藥,便能讓蘋果樹結出最飽滿的果實。母親又自豪的說每逢夏季收成,園裏的蘋果總會結滿於枝上,站在十幾里外的地方也能聞到淡淡的果香。母親形容那是種無以名狀的味道,它不是蒼白的「蘋果味」,反而像是在高山上獨自盛放的無名花。聽到如此抽象的形容,讓那時的我不禁生疑,認為她是在自責自誇。

母親又拿起了一顆蘋果,待它移出水果檔紅燈的光外,本來看著還算新鮮的蘋果變得蠟黃,表面的坑窪也藏不住,離開了濾鏡的它是如此的不堪。母親嘆惜道:「以前鄉下的蘋果可新鮮了,個個又大又圓的……」她又湊近嗅了嗅,表情極為嫌棄,說這是讓人感到噁心的「香精味」。我還是不太懂母親對蘋果那份複雜又抽象的感情,但我開始意識到,母親皺起的眉中,不是厭惡,而是失望,對蘋果的失望。

工作後,我有了一些積蓄,想帶年邁的母親出去走走。我問她想去哪裏,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回鄉,蘋果熟了。」我有些恍然,因為記憶裏遠嫁的母親很少回家,我一直以為她並不想家,並不想回到那個荒蕪的鄉土。

那年盛夏,我陪同母親重踏上那片黃土,那是她成長的地方,也是她最想念的地方。母親坐在那間老舊的平房裏,呆呆的看著窗外的果園,一言不發。她甚麼都沒說,但眼角的淚光卻替她說了許多。母親離鄉大半輩子,一生都在照顧家庭,當了一個好媽媽,卻沒能回自己的家。

我們又穿梭於果林中,正如母親說的,那是片紅綠參雜的大果園。我們坐在樹下,涼風在葉隙中穿梭,帶來淡淡的香氣。我深吸了一口,耳目一新。母親沒有「自賣自誇」,她又摘下一顆最大最圓的果了,在衣服上笨拙地蹭了蹭,向嘴裡送。一改往日的難色,她的牙齒與果肉相觸的瞬間,眼裏就突然充滿了光,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最真摯的喜悅。果子的汁液從母親的嘴角滲出,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兩者相會相交,已然分不開。直到她輕輕地說出那句:「嗯!熟了!這蘋果,我想念了好久!」我才知道,母親執著的不是蘋果,而是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