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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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北風捎來數片紅色鞭炮屑到我肩膀,飄來淡淡的硝煙味兒,不遠處外婆家的一對春聯映入眼簾──「春雨絲絲潤萬物,紅梅點點綉金山」,橫批:「春意盎然」,字跡秀麗,甚有詩意,我什麼時候才能寫出這些東西呢?「啊琦不要在外頭愣著!外頭冷!快進來唄!」外婆熟悉的喊聲,打斷我的「白日夢」

甫進門,只見舊時玩得相熟的親戚不發一語,各坐一隅,把玩手提電話,成了「低頭族」,想想真有點可悲,「啊琦,你回來了!來!來!來!給你紅包,我祝你學業進步!」別過頭看,原來是舅舅,從前滔滔不絕的祝頌,現在只剩下「祝你身體健康,生意興隆。」接過紅封包,只見兒時玩伴仍然不哼聲的,彷彿察覺不到我的存在,不過事實該是無視我吧!既然這麼沒趣,我只好跑到客房睡午覺,睡午覺是消磨時間的最佳方法,因為睡醒後,便白晝將盡,黑夜降臨,又一天了。

我躺在牀上,因凌亂的思緒而難以入眠,兒時拜年的情節一一湧現。

小時候到外婆家拜年,總是熱熱鬧鬧,大家聚在一起,吱吱喳喳的。我總喜歡跟著大表哥、二表哥、表弟、姐姐一起玩,我們會比說得多祝頌語,彷彿說得最多那個是最聰明似的。然後公公會牽著我們的小手,到家門前的爛空地玩耍,扔地炮、燒煙花,大表哥總是扔得最起勁的那個,而我總是心有不甘,搶去他那盒地炮,一看究竟,以為他的地炮有什麼秘密,像是特別製造。二表哥和姐姐會拿著燒著的煙花,追著年幼的表弟大喊:「我來燒你屁屁啦!」表弟每次都會嚇得四處亂竄,只見公公坐在一旁,看著我們淺笑,每當我說:「公公!你那銀色門牙反光了!」公公便會摸摸我的小頭顱,笑笑說:「哈哈!傻孩子!」然後牽著我們的小手回去吃午飯。

說起吃午飯,那時可真熱鬧!成年人一圍,孩子一圍,談天說地,高談闊論,不亦樂乎!飯後,我們會裝大人說今頓誰付帳,成年人就被我們逗得哈哈大笑。我和表弟最頑皮,趁著成年人不為意,又溜到那爛空地拾樹枝和還未完全燒盡的鞭炮。依稀記得我們把鞭炮和樹枝紮起來,說那是個炸彈,冷不防阿姨站在我們身後,臉氣得漲紅罵道:「快給我拆掉!要是嚇到別家孩子怎辨?」我只顧傻笑,可表弟不甘被罵,一怒之下把腳邊的「飯盒」另加被插著三根「香骨」的橘子扔著小河裡,我嚇得瞠目結舌,阿姨二話不說搧表弟一個耳光,喊道:「胡鬧!你可知那是什麼嗎?混帳!」後來才知道那「飯盒」是個臨時香爐……

現在我眼前只有白皚皚的天花,還有縈迴不斷的不捨……不捨的是昔日情誼已不復在。曾經相熟之人,現倒像陌生人,也許長大了就變得彆扭,我變得不敢主動搭話,不敢多看他們一眼,怕被發現後不懂說什麼而陷入困窘……這令我不敢回鄉,謂之「近鄉情更怯」

何以近鄉情更怯?只因像是李清照的《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景物依舊,人事全非,悲愁向誰訴說?只能暗自淚流。何以近鄉情更怯?只因像《聲聲慢》──「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雁兒飛過,令人傷心的是,雁兒卻是舊時相識,但牠已遺忘了我啊!何以鄉情更怯?只因像《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落花流水即使有緣湊泊,終了還是各自漂流。毋庸置疑,客房外的確是從前的玩伴,可只身軀相同,內裡的「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雖沒愁得落淚,但總有淡淡的憂愁,像是個鉛球,滾進心裡,揮之不去。也許我們只是雁兒,因越冬相聚,冬畢分離,卻淡忘彼此;也許我們只是落花流水,有緣湊泊,敦睦共處,卻無視各自漂流;也許從成為青少年那刻就無法扭轉,只是我單方面繼續堆積毫無用處的不捨、思念和嘆息,卻又捨不得扔掉它,任由其腐爛變質,然後侵蝕自己……

「啊琦!快出來吃晚飯了!飯菜冷了不可口!」耳畔又響起外婆的喊聲,再一次打斷了我的「白日夢」。飯桌二合為一,熱鬧卻沒聚在一塊,彼此不贊一詞,只默默吃飯……遙望那片爛空地,彷彿浮現從前嬉戲的身影,在北風中飄飄搖搖,然而一眨眼就冰消瓦解……

疇昔首陽紺香,總角蹦躂迎接。祗今青梅羞怯,竹馬靦腆難言。惟暗許:「雷鳴隱約,天空陰霾,盼臨風雨,留君於此。雷鳴隱約,天空陰霾,若天無雨,余獨留此地。」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5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