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圓明園十二生肖獸首銅像中的子鼠，今年是我住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第11年。今天，我將在這裡同諸位分享關於我的故事……」在動人心弦的言語中，年輕的男女心照不宣地一起噤聲，屏息凝神地傾聽。而我的思緒，也逐著那顛沛坎坷的漂泊，鋪展出跨越一個半世紀的光景。

（一） 焚噬劫炎

雨果曾歎：「那是一座令人心神往的、如同月宮的城堡一樣的建築，夏宮就是這樣的一座建築。」164年前，歲月靜好，我和其他十一位獸首同伴安坐在海晏堂前，捧掬天光。每日，我們感觸著十二時辰的律動，似鯨魚嬉戲般依次噴吐水柱，更有十二獸首齊噴的壯景，何等愜意！水珠迸濺，日輝折耀，燦出七彩星點，與身傍的亭台樓閣，和遠處的湖光山色相映。

直到那一天，浩劫降臨。打殺的喝喊夾雜著炮音的轟鳴，拽落天朝帝國的安寧；鐵蹄的踐踏裹挾著戰火的焚噬，離潰萬園之園的華景——無窮無盡的黑潮朝此撲來。他們面目猙獰，手持著火把與利刃，齷齪地滴落黏稠的唾液。古老的書畫，他們將其踩在腳下，留下骯髒的章印；璀璨的金銀珠寶，他們將其用來堵滿身上的每一處空洞，塞作一群鼓腮的醜陋鬆鼠；珍貴的陶瓷，他們將其砸得粉碎，炸損一個個完整的靈魂；精美的雕塑，他們將其拋踢為玩物，享受著受控的哀嚎；華麗的綢緞，他們將其刺破，撕扯出美感的扭曲與淪喪……

接著，沖天的火焰自遙遠的地平線蔓延，殘陽喋血。他們擲濺的洶湧火光映照出了一切。他們為爭奪寶物而自相殘殺，狠毒的面孔猶如野獸；倒地的守衛無法闔眼，雙眸被灼燎的舞動；本應抵抗的人們被利益驅使而參與暴行，群魔亂舞。國殤的鮮血濡浸了往日我棲息的潔淨水池，時辰到了，我和同伴們無力地依次噴吐出血柱。然後，他們把我與同伴們從水池邊的石台粗暴地掰離，可怖的手指深摳進我們的身軀。在失散前的最後一刻，我的視線拼命穿越火墻，維繫著同伴們的蹤跡，相看淚眼，無語凝噎——我們都明白，從此一別，便是孑然地流離，殘生恐再難重聚。我被粗糙的手掌牢牢鎖住，眼前一片漆黑，昏沈得幾近窒息，內心的疼痛卻讓我清楚地知道十二獸首齊噴的壯景從此消逝。「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我崩潰地悲啼出千行血淚。

血淚早已乾涸，卻留下揩拭不掉的淚痕。昏眠的我被馬車的顛簸所崩裂的傷口痛醒，硬撐著坐起四望，數十輛溢出泥垢的馬車烙為關於故土的最後一幕。「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二） 百年夢魘

與同伴們失散後，在長達一個半世紀的昏眠中，我偶爾也會清醒幾回，卻恍惚地無法清醒存活與死亡的邊界。我遇見了形形色色的慾望，他們有著異色的眼睛，穿著奇怪的服裝，說著陌生的語言。在這遍佈荒誕的世界，我和其他十一位同伴的歡聲笑語，還有那片「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的，我愛得深沈、不識幹戈的土地，它如流水落花般隨春飄去天上，不駐人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所以我還是睡去吧，「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直到2009年，我再也難以貪睡。我被穿透玻璃展櫃的刺眼燈光與喧囂嘈雜攪醒，迷惘環顧，赫然發現卯兔竟在自己身旁。我顫抖著緊抱，正為卯兔的邂逅而欣喜，但當我察覺到一窩西裝革履正冰冷地審視時，我慢慢松開雙手，「落花時節又逢君」的無奈與悲傷漸漸撫平內心的激蕩。我麻木的視線緩慢地越過圍擠的人們，偶然瞥見我魂牽夢繞的面孔——我的同胞們，他們的眼眸微紅，流淌著沸騰的苦水。我內心波瀾再起，激動卻又悲憤。我知道，一旦我和卯兔與血脈相連的親人重逢，我們便成了手握鋒刃指向同胞的傀儡。那堆穿著西裝革履的人們咀嚼著殘羹，貪婪地利用著我們的存在，將我們同胞的悲痛榨為利益。我憤怒地望著高臺上的木錘一次次捶墜，拍賣著每一個早已破碎的心靈。卯兔聽到傳來的錘響，悲斂著雙目，轉頭問我:「我們要與他們重逢嗎？」聽完，我將目光落回束縛著我們的玻璃展櫃，狹小暴露，心中不禁泛起自己與卯兔受制的哀傷。但當我把糾結的目光投到那遙遠的座椅上，同胞們正眉頭緊蹙、嘴唇緊抿，我的哀傷更蕩起不願同胞因我們受制的擔憂。思及此處，我悲傷地向卯兔微微搖頭，回道:「還是不了吧。」卯兔撐著玻璃，望著同胞們迸出淚花，徐徐點頭。我眼眸濕潤，將卯兔擁入我的懷抱，撫摸安慰。拍賣會結束，短暫的重逢如朝露般瞬晞，我和卯兔與同胞再次忍痛分離。

後來，當我得知來自祖國的同胞因「銷贓」的拍賣拍案而起、奮起抵抗時，我為他們不願受制，選擇鬥爭而鬆釋。但當我又得知他們遭到拒絕與嘲諷，我因自己歸家渺茫而悲哀，又更為其他同伴的歸途而擔憂。「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三）殤夢悅蘇

不久，經過祖國的不懈角力，我與卯兔通過無償捐贈這種最理想的方式踏上歸國的旅途。2013年，我與卯兔終於返回了祖國，揮散了輾轉百年的戰爭遺魘。我驚訝地喜極而泣——我重逢了其他已歸國的分散百年的同伴，昔日破碎的山河也已重聚為「河清海晏，國泰民安」般繁盛的禮儀之邦，再無硝煙帶來的哀鴻，人人皆能衣華服、餐佳餚、居廣廈，俱歡顏！

歸國後，我與卯兔搬進了一個叫作「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地方。我們同樣被同胞們安置在一個玻璃展櫃，唯一不同的是，四周還展出了關於戰爭歷史的展品。我打量著周圍，感到深深的不解，問向卯兔:「我們經歷了戰爭，不應該忘卻過去的傷痛，歡樂地開啟新生嗎？為什麽將我們向人們赤裸地展示，還展出戰時的物品，這不是把我們的傷口揭開嗎？」卯兔聞言，拍了拍我的腦袋說:「其實，我在海外流離時認為現在的中國經歷了戰火的滾濤，應該遍布著落後和愚昧，但你看看如今盛景，我錯得離譜！你以為是什麽能夠讓殘損破碎的國家緊攀著飄搖的繩索，一步步蛻變為如今的龐然大物？是信念——因為人們不想無動於衷地在泥濘中沈淪墮落！因此，人們才能咬緊牙關地把落後和愚昧的破碎重塑，賦予這個千年古國新生。也正緣於我們祖國新生後的富強，才能從國際規則的受制者成為制定者，帶我們回家。難道你想讓我們新生的祖國重新淪為麻木無知、任人瓜分的美羹嗎？」聽到這里，我慚愧地低下了羞赧的頭。卯兔愈發慷慨激昂地說:「所以我們要懷揣『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意識，決不沈醉於『佛貍寺下，一片神鴉社鼓』的歌舞升平，要牢記並傳承這份經戰火洗煉的百年崢嶸的鋼鐵信念，繼續建設這個美麗新生的、你我深愛的祖國！也讓更富強的祖國帶回我們還未回家的同伴！」聽完，我先前的疑問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建設的決心，噴薄迸濺！

「哢嚓！」拍照時的快門聲將我的注意力拉到面前，一個年輕的女孩正認真地拍攝我和卯兔的圖片。我如夢初醒般看到許多年輕人正仔細地參觀這片關於戰爭歷史的展區。我略顯靦腆地回望了眼卯兔，卯兔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有了卯兔的支持，我最後一絲猶豫終於被奔騰的決心沖離，我在玻璃展櫃中堅毅地踏前一步——自此，我將以自身經歷教育國人。

百年浮沈，世事變幻。我曾歷經劫難，飽嘗離散之苦，亦曾目睹人性，深感喪倫之痛。我是歷史的見證者，更是和平的呼喚者。我將繼續守望在這片我深愛的土地，訴說著那段沈痛屈辱的往事。惟願國人銘記過去的傷口，共創未來的輝煌。「我跟你們分享的故事就到這裡吧，我要和那群新來參觀的小學生們分享了。」我莞爾地手指遠處的學生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