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套校服，今天要和主人分離，回想過去我們一起生活，別有一番體會。

眼前的小女孩對著鏡子打量自己，黑配白，藍配白等不同穿搭如同一場時裝表演，而整身藍色且毫無格調的我，自然比不上變化多樣的潮尚衣服，只適合夾雜於一浸酸臭味中，準備邁入喪禮的殿堂，等待被人送走的一刻。然而，我能夠看見害羞草綻放的經歷，也足矣。

主人較早發育，在她踏入店內便能見她在同齡中身高較為出眾，正因如此，我有幸陪伴她六年之久。主人是一個靦腆的人，家庭的高壓讓她循規蹈矩，不敢遷逆父母。還記得上課的前一天，她在母親凌厲雙眼的監督下顫巍巍地提起熨斗，幼嫩的雙手吃力地往我身上輾過。當她第二天穿上我時，在鏡子的倒影下只見她臉上掛著憂鬱，低下頭出門去。那時的我十分擔心主人的成長，每天放學後只顧前往補習班，在班上獨自一人坐在一隅靜靜地畫畫。從她細緻的畫中，我看見玩樂和自由，主人內心仍是小孩的靈魂啊，卻被囚在囹圄中。

然而，曇花總有一現的時候。主人出色的畫藝吸引一名鍾愛藝術的同學一心，她熱情得如熔岩溶化主人的冰山，帶主人逃出晦暗的叢林。有次全班都需要留在班中設計壁報，而主人本因補習班而未能出席，當主人準備走時，一心扯著我，向主人說壁報不能沒有她的手藝，我感受到主人心臟的跳動。現在回想起，我想一來是主人對畫畫的心動，但二來是害怕母親的驚悸吧。在一心的力挽狂瀾下，主人決定留在班房中與同學一起畫畫，那是我首次聽見主人發自內心的大笑，色彩揮灑在壁報上，主人在閃閃發亮。正因這次經歷，主人由害羞草轉為向陽而生的太陽花。

可是，囹圄的看守並不友善，母親接收補習社電話後向主人投向一個刺人的眼神，像黑夜裏的貓，讓我不寒而慄。我聽到主人怦怦地響聲，心想這次糟糕了，下一秒主人的言語伴隨著心臟的充血而道出：「這次是我的錯，沒有告知你一聲，但我也有我的自由，我不想沒有朋友，只被學習抹煞我的興趣。」說畢後馬上逃進房內，關起了門。現在看來，主人壓迫在內心多年的說話總算能見光，不再收藏在內心的深處，任由它在深夜時分刺傷自己，她勇敢之舉讓家人了解其想法。

然而，主人的父母並非不愛她，而是太愛了，所以才緊緊地看顧她，卻讓她感到窒息。在她睡後，她的母親為她洗刷我時，在泡末的迷霧下見母親淡紅的雙眼，當她把我掛在衣架後，她細看主人的臉龐，見她整身冒汗為她調高空調，再稍無聲色地離去。從此以後，母親仍然會為主人提供不同的資源，但不再那樣高壓。

我樂於看見主人成長，但卻不喜她對待我的態度。我細心觀察自己與普遍校服的分別，只見別的校服以白色寬身為主，甚為老土，而我則是以窄身，側面開叉為主，中間別著一個校徽，我對自己的外貌甚具信心。然而，主人總愛挑戰我的界線，放學後與同學玩得不亦樂乎而不顧形象，大大咧咧地走在街上，把我迫得線條快要破掉，幸好主人的校內老師發現了我的辛酸，斥責主人的舉動影響校風，我的苦日子總算劃上句號。

有一段日子，我沒有接觸陽光，校園，整天對著電腦。主人總睡得臨近上課之時才倉猝地穿上我，下課後亦沒有換衣服而倒頭大睡。當然，主人自食惰性的惡果，而我亦須與她一起承擔。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的臉上也多了許多皺紋，每逢大型節日主人總用她的雙手來捏我的臉龐，那段日子的次數和力度比以往在台上擔任司儀更為劇烈，撕裂感讓我感受到她面臨文憑試的壓力。有次，當她收到滿佈數字的試卷後，她的身子溫熱起來，把我燙得發熱，及後她伏在桌子上，我看著她那凝著薄暮的雙眼，身子微微顫抖，臉上留下兩條軌道，淚珠順著輪廓滑下到我的身上。現在想起，主人不只勇敢，她是一個善於隱藏不快的人，負面心情總藏在內心，默默地在無人的街道上，橘黃街燈下獨自抽泣，回到家後卻以輕快的語調與家人交談，而我只能默默地把一切看在眼簾，聽在耳內，藏在心房，在微風吹拂下輕揉主人的肌膚，給她一點慰藉，慶幸主人是樂觀的人，抖足精神後依然能重新振作。

我看著曾自以為傲的一身卻在某天被主人和其他人類畫上文字公仔等各種符號，那時的我看不懂只覺得整身發癢，主人不斷與其他人擁抱合照，對方校服的色彩印在我身上。現在回想起只怪昔日的自己沒有享受那天的歡愉，只顧著埋怨，卻不理解當天是我使命的完結的日子。

往事一去如流水，幾年夜雨幾年燈，都如沉沉一夢中，往事之美在乎當時歡愉，也在於經年後的回味。主人把我藏於櫃中已有一段時日，沒想到再重現天日便是我離開的日子，主人把我攤平於床上，取出手機，按下快門，我成為了一張照片，而我的靈魂卻被丟在舊衣物堆中。

萬物總易逝，我這副老身軀終究比不上光鮮艷麗的衣服，主人終究也回不去昔日樸素的日子，坐在滿是化妝品的枱前，塗上鮮紅的顏色，淡粉拍在臉上，拿著黑色的筆在眼尾和眉毛不斷畫，耗上幾個小時，而我只能存活在主人的回憶中和一幅照片容量的價值。

然而，我並不後悔能出現在主人的生命中，我相信往事的美感無需刻意營造，時間自會為其鍍上金輝，能夠成為主人六年的同行者，看見她由踏上滿佈荊棘路上的痛苦神情轉為俯瞰鎖過她深山重林的自喜神情，已心滿意足。雖然未能陪伴她至下一個車站，但我堅信我總會為她留下一點教訓及回憶，提點著她自律和形象，讓我在她未知的旅途上化為療癒的養份，透過照片中的我勾起中學回憶，在經受風雨洗禮後依然勃然成長。

我為主人而生，終身剪不斷與她的情緣，但不能疏理為何她不能容納我，放我在她衣櫃的深處，不至於把我丟掉，這種千絲萬縷的愁思何以解開？然而，當主人自信快樂的倒影泛現在腦中，即使與她的距離愈來愈遠，我卻感到欣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