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了

  • 作者: 盧美嫻
  • 寫作年級: F6
  • 寫作日期: 2022-11
  • 學校: 嘉諾撒書院

冰冷的月光於隙縫進入,一絲絲冷冽的光線拂過我全身,如嘲弄的目光壓著我滿身的瘡痍。「轟——轟——」,我好不容易地如往日吞吐著指煙霧,令回憶閃現,卻又如流星在瞬間燒毀得無影無蹤;日月如梭,我這老頭被遺忘只是意料之內矣。

沉靜的夜四下無人,令活躍的思緒按捺不住,乘機四處穿梭,卻驀地闖進回憶之房,令昔日的記憶如爆破氣球後,當中脫韁的碎片如閃粉般炸裂,在瞬間,充斥著整個腦海。

在五十年代,如我這「英國貨」,可真的是高人一等。不但從出生前便被人的如聖經中的彌賽亞般,被期待著我的降臨,令我的傳聞被傳得街知巷聞。任誰都在期待著我會比尊貴的爺爺及父親等青出於藍。到我果貴熟透落地,穿上一身帥氣的黑色真皮皮套裝,配上穩健的四個巨輪,在行走那刻不但如軍隊般傳出響亮的號角聲,更帶有「轟轟」的標誌性配樂。我寬大的煙囪冒著白煙,還真與口叼著雪茄的英倫紳士有幾分相像,而那不相似的數分,則是我遠比「他」受歡迎——他那副英俊的皮囊只能吸引俏麗的姑娘,而我,無論男女老幼皆如蜜蜂般,抱著渴求擁到我身旁,準備及等待數月,只為陪伴我數日。難怪,我可是新型的蒸氣火車,又有誰能不被我整潔的高貴衣裝、先進的機動引擎所吸引,而拜倒在我的四輪下呢?

那時,人們總愛把與我同遊的經歷掛在嘴邊,大誇我的帥氣,令不少玩具廠製造我的模型,成為小孩魂牽夢縈的心頭好,許多製衣廠也仿效我的風格,推出酷似我的服飾,成為大人人手一件的佳品。

然則,沐浴在太陽光下,成為人們焦點的日子並不長。我眼見一個個昔日的同伴被辭退,被送往廢鐵廠進行分解,美好日子如鉛筆被日漸削短,最終那群不念舊恩的人類,遺忘我紆尊降貴伴他們長途漫遊的日子,說是我那英氣的煙囪過氣,我這老頭應被淘汰,便把我也運送到廢鐵廠。外衣被剝下,皮鞋被脫下,名牌座椅被拆下,人類的無情拋棄強奪了我生而有之的階級,把我打下凡間,成為如睡在隧道中、水溝旁的乞丐般一無所有,只有一身不值錢的散骨頭。

「哐噹」,無人憐憫我這被拋柔的爛骨頭,狠狠地把我擲在廢鐵場上。「咔嚓」,我不小心壓到了後方的鐵魂——餘光入眼,很是熟悉——是我以往的模樣,是我的模型玩具,上方還有幾瓣銅鏽。嘻嘻!被遺棄了啊。果然,君王的雄偉宮殿終會變成破銅爛壁,偉人的功業終會融於滔滔江水,世間一些功名利祿無一是永恆的,我昔日是那麼的風光,又豈會與區區仿製玩具被遺棄在相同的荒地;戰場英雄的風骨又豈能如凡人的骨骸混在一起,同棄於骯髒的泥土之下?我的先祖輩著人們徹夜奔波,只為助他們建立繁榮的工業社會,如今又落得甚麼下場?他們的型號從未被記錄在歷史,他們的事跡未有牢記在人心,一切一切的付出只是枉然。這就是被遺忘的下場。

若是從前的我,必定直冒十丈長煙,把憤慨怒向天庭告狀,然則,無燃料的我已無法推動、無保養的我已無法運作,被遺棄的我已被飛機、客船,和那教人怨恨的新幹線取替,現今的我已自身難保,被人遺忘。

然而,回心一想,「長江後浪推前浪」,昔日的我不是也曾單憑「新型」而登上巔峰嗎?在這日新月異的社會,不斷有新的沙補上,塔才能愈堆愈高,造就進步。我被他人壓下,淘汰、遺忘,只是意料之內。人有其壽命,物有其限期,乃自然界的輪迴,我這過時的機械,應樂天知命,安守本份,把世界讓給那些新一代。

「滴塔……」時間一點一滴在流逝,地上的水潭愈積愈多,牆上的斑駁愈來愈廣,身旁的草菇愈長愈高,而寒風則愈來愈弱——皆因我身上的青苔愈積愈厚,為我織上一層天然的保暖衣。或正因如此,野兔、野豬、野狐等,皆喜愛與我作伴,在我身軀上奔跳,在我煙囪中穿梭,在我座位上唱歌,彷如昔日的小孩弄髒我的座位。肇事者若無其事地下事,又換上一批新客人。雖然我被遺忘的廢鐵已如老頭般行動不便,或更應稱這無力打理自身的殘障為「植物車」,但是熙來攘住的乘客,東跑西跳的客人,喧鬧嘈雜的客群,可真與昔日風光有幾分相像。或能在晚年重歷年少時間的光采,是我這被遺忘的老頭生活中,最後的小確幸。

但願在被頑兔的後腿踢穿,在被劣鼠的利牙咬裂,在被壯豬的獠牙撞碎前,被遺忘的我能有幾天被遺忘的日子,能夠透過接觸感受外界的相伴,透過月光撫摸昔日的光采。

散落的思緒逐漸變得集中,夜幕低垂,為我蓋上厚重的被子,眼皮被慢慢縫上,繼續我被遺忘的日子……


林翼勳博士評語

以蒸氣火車擬人來諷世,寫來情思綿綿,目不暇給,於感慨中而寓曠放之懷。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14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