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的黑夜

一大清早,我便要乘上沙丁魚罐頭般的港鐵。

車門前不遠處有一個小女孩,她是個樣貌甜美的女孩——可沒有幾個孩子有那樣一雙明亮的圓眼,那帶著屬於夜晚的黑,無瑕的顏色閃爍著純真的光芒。

我想我從那黑夜中看到了璀璨的星。

女孩朝我微笑,我也和她揮揮手示意。可下一刻,她如鮮花般在嬌嫩中綻放的笑臉扭曲了。女孩的腳被一個剛進來的上班族女子踩到了。女子正戴著耳機聽電話,當她發現自己踩到人時,她立刻皺起了形狀姣好的眉,大概是礙於自己正在講電話,女子只是迅速縮開腳並做了一個道歉的手勢。

「哪有你這樣的人?!」一道拔尖的聲音忽然響起,那是女孩的母親,她鼓起了她的腮幫子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她也有一片黑夜,但裡面沒有星。上班族女子摘下了她右耳的耳機,連連對女孩母親道歉,只是那雙直視著女孩母親的眼正騰起一陣暴風。

被母親握著手的女孩,她臉上露出了驚慌,緊緊的牽著母親。女孩有點手足無措,只好帶著怯生生的眼神仰視陷入沉默的兩位女性。

戰爭一觸即發!

上班族女子憤怒地對電話那頭吼了句「回頭聯繫」,然後粗暴地扯下左耳耳機,她的臉已經漲紅了,「我已經道歉了!你想怎樣?」

女孩在吼聲中瑟縮,繼而被母親往後拉了一下,她眨眨眼,黑眼中浮起了迷惑、不解,如盤旋在中世紀倫敦的嗆人的霧。

「你們這些人別以為自己很利害!」女孩母親瞪了一眼女子手上昂貴且奪目的手錶,「踩了人道歉就可以那麼囂張嗎?在走路時用電話是你不對!」

上班族女子抄起了自己的「唇槍」反擊道:「你咄咄逼人!首先我已經道歉了,然而沒看好孩子,你也有錯!」

母親顯然受到了重擊,連額頭上都為怒意生多了幾條皺紋,或許就差沒白頭了!可誰又猜到呢?就在她進退維谷時,「援軍」到了。幫母親開口的是一個年紀不輕的男子,他站在母親身後,像是要悄聲地——儘管他沒有看著戰爭中心,而是望著遠處動起嘴唇說道:「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沉不住氣。」話的音量可不低,但他就是一臉毫不在乎的樣子,就像在對自己喃語。女孩的母親發現了友軍,她的目光在此刻亮了起來,頗有喜悅地鬆開了女孩的手對女子揮舞並附和道:「就是,就是!」

這頭看起來經驗豐富、身經百戰的盟軍忽然崛起,那頭身強力壯、雄心壯志的新生派可不甘落後,上班族女子身側也出現了一個年輕人,開始加入戰鬥。徒留黑眼晴的女孩,她夾在中間,天真地打量兩方的人,看起來更加困惑了。

女孩輕輕拉了拉她母親的裙,用稚嫩的嗓音說:「媽咪,我不痛。」可她的聲音無法傳至她母親耳中,而淹沒在人們的爭論聲裡。

爭論聲此起彼伏,抑揚頓挫的,內容從個人道德說到年輕與年老一代的代溝,舉例說明中還偶然摻雜了粗言穢語,而參戰的人中沒有一個是不瞪紅眼,漲紅臉的。

戰爭結束於女孩和她母親的離場,她們與我在同一個站下車。母親在離開時還惡狠狠地指了一下上班族女子並咒罵一句,而上班族則以一個輕蔑的眼神回敬。

「不要學那個女人,以後會招報應!」母親還沒能壓住自己亢奮的心情說,而女孩點點頭。

女孩應該要選定了自己的陣營——理所當然的是她的母親。她學起牽著她手的女人那副滿是憤怒、憎恨的眼神。學得不精,可也已經是有模有樣了。

我的心忽然沉了下來,不禁嘆息。我看到了星星在黑夜中的墜落,而那裡或許再也沒有星了。


林翼勳博士評語

一起首便道出車中有一甜美女孩——黑夜中璀璨之星。收結則謂星星墜落,再也沒有星,中間數大段,即以證驗此結果為述,惋惜之感則見於言外,並不說破,此文心之狡猾也。


本文章獲輯錄於 《晶文薈萃 精選文章》第 7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