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與牛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哀傷的氣氛;靈堂中,親友的啜泣聲一聲接著一聲,更為這種哀愁加上一層薄霜,每個人的臉容都抽搐著,嘗試藉淚水洗刷對故人的愧疚。除了他,眼角的縐紋暴露了他的快樂,膚色黑黝而結實,頭上戴著一頂深綠色的軍帽子,他騎在牛的背上,顯得十分滿足而自豪。不錯,他就是我的外公,這張相片的兩旁擺放著兩個白花瓶,插著幾枝快將枯萎的柳樹枝,兩側掛著一雙牛角……

外公生於動盪的年代。他是牛背上長大的牧童,吹得一口悠揚的笛子,山坡上、農田上,外公的笛聲總是伴著牛的吃草聲。有時牛走散了,外公的笛子一到唇邊,牛便會跑過來。有一回,外公不小心從牛背上摔下來,腿被摔斷了,休養了差不多兩個月才能再次放牧。當他回到牛的身旁,對黃牛的生活更呵護備至。夏天的時候,他老遠出城買點硫磺給牛驅蚊子,有次更不小心烙了個印在牛的屁股上。

大躍進的時候,外公深怕牛會被充公,便偷偷地執拾細軟把牛帶到深山上生活,有時逼不得已才敢偷偷下山買點糧食。直到毛澤東搞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才敢下山,他覺得「文化」是牽涉不到農民的,但事與願違,愚民政策下的人被薰得頭昏腦漲,竟因為外公擁有「資產」,而把他定為「反革命分子」,對他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思想指導,甚至「批鬥」。外公死裏逃生,便修心養性地與外婆結婚了,但有次他夢見那頭黃牛,便四出搜尋,終於在一戶農莊發現了牠,還有那烙印,外公乘夜偷偷把牛牽走,更索性舉家搬往隔壁村子。外婆實在不能理解外公的行徑,經常吃黃牛的醋子,與外公經常爭吵起來。

有一回,外公放牧的時候下起大雨來,外公深怕黃牛受不住雨水,乾脆把草蓑衣披到黃牛背上,回到家裏外公已變成落湯雞,外婆亦說他實在太瘋狂了。但外公卻振振有詞地說:「你懂甚麼?黃牛受不住雨水,會生病的。」外婆這時已無言了,亦漸漸習慣了外公的牛脾氣。她認為這世上除了那黃牛,便沒有東西能使外公提起興趣。

但事情直到八十年代就變更了。當時外婆誕下了二男一女,外公歡喜若狂,把對黃牛的部分情感轉移到子女身上。當子女漸漸長大的時候,家裏的經濟出了岔子,小資產階級狂熱倒退,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把黃牛賣了。起始的時候外公勃然大怒,堅持不可打那頭黃牛的主意,心裏卻害怕子女會受苦,最後亦勉強答允了。

他拖著黃牛去市集找買家,問了許多遍:「你們不是買去宰的吧?」直到買家答了許多遍:「我們是買去飼養的。」才舒展一下眉目,眼睜睜看著買家用樹枝拍打著黃牛而離去。

外婆拿著這筆心血開始辦起些小生意來,也僅僅足以養活一家五口,外公卻鬱鬱寡歡,把笛子也丟在一旁了。幾個月後,外公從市集帶回一雙黃牛角回來,掛在床頭邊,自始便一病不起……

我摸著黃牛角粗糙的表面,感受到外公的那份情,它維繫著外公,也維繫著下一代、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