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說幸福是有錢有權有佳人相伴；富人說幸福是無病無災有家人在旁。到底幸福為何物？於我而言，幸福就是有人和我促膝長談、有人常伴左右、有人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然而事與願違，我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談心。偶爾感覺自己是角落裡的青苔，連陽光也忘記要點亮我的天空，或許我注定是個不被愛的個體，注定孤獨終老的獨居戶。

「麻煩同學三至四人一組，以便處理探訪獨居長者當日的安排。」話音剛落，同學們議論紛紛。一心轉過頭來邀請我加入她們的小組。我徐徐低頭，心底裡的自卑令我在渴望與人建立關係的同時，卻又把人推開。我默默搖頭，拒絕了一心的好意。我孑然一身，徑直走向老師桌，在報名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獨佔一個組別。也許我所佔有的所擁有的，只有這空蕩蕩的一個小方格。

不太記得是怎樣走到這道門前，反正一定是我隻身獨往。我輕輕抬手，淺淺敲了兩下門：「王婆婆您好，我是香城中學的學生義工，今天特意來探訪的！」我的語調中藏著些許難以察覺的漫不經心，身子微微靠在門框上，只想馬虎了事。開門的王婆婆一頭黃髮，但歲月滑過的臉上朝氣蓬勃，一身整潔的衣裝、挺直的腰彰顯著她對生活的熱情，她坐在輪椅上，仰著頭朝我笑。「請進！請進！」她熱情地向我道。我心裡一頓，打算馬虎了事的我，從沒想過要走進這扇門，只想在門口草草把問卷填完。我這種孤獨的人，只能從狹小的貓眼窺視外面的世界。「唉！不用拘束，當自己家就好！」王婆婆一把拉起我的手腕，牽我進門。我愣愣地跨進門，看著她毫不嫌棄地拉著我，就這樣走進了她的世界。

我坐在圓形木摺凳上，雙手交疊縮成一團，極其拘謹地坐著，打量王婆婆的屋子。王婆婆的屋子只得她自己一人，靜得彷彿只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佈局簡單，只有且僅有生活必須品。唯一亮眼的便是牆壁上掛滿了婆婆年輕時跟孩子、先生、朋友的合照。我環視四周，似乎有點禮儀，我故作淡定地收回視線，心中產生一種名叫憐憫的酸楚感，箇中包含尋覓見同類的同理感。我看著王婆婆的身影黯然神傷。想必若干年後我也會是個獨戶長者，孤苦伶仃、無人疼愛，度過冷清的生活。

我慢條斯理地拿出老師為我們準備的問題。正當我準備逐一讀出問題敷𧗠了事時，王婆婆竟主動投來了交好的橄欖枝，打破滲人的沉寂：「為甚麼你自己一個來探訪？自己一個比較開心嗎？」我聳一聳肩，努力隱藏內心的悽涼：「我並沒有選擇。」王婆婆不解地望著我：「怎會呢？我們並不能選擇是否孤獨，但我們可以選擇是否幸福。」聽過她的話，便輪到我不解了。我皺著眉，歪了歪頭。我就是無法選擇是否幸福啊！我不能強求與他人好好交往，也不能變出繩索強行升起太陽照亮我。難道我可以替他人選擇讓我幸福？

「 叮！」廚房傳來微波爐的聲響，在無聲的房子裏顯得格外刺耳，打斷了我凌亂的思緒。「你可以幫我去廚房拿下包子嗎？」婆婆和藹可親的模樣，讓人難以拒絕她的請求。我緩緩起身走向廚房，拿出冒著熱氣的包子。等等！壽包？「王婆婆，為甚麼會有壽包？是誰生日嗎？我拿著壽包呆站在原地。「是啊，今天是我的生日啊！」王婆婆走到我身邊，接過壽包，繼續說：「我等下還訂了樓下的茶樓吃生日飯呢！」自己一個人過生日也太不幸了吧！「子女大了，兒子移民國外，許久不回來一次。女兒成家了，事業家庭兩頭跑，怎忙得過來？」我此刻更覺與王婆婆同病相連，同樣不被愛，同樣獨自吃飯、獨自慶生。倏然泛起一股心酸，多少餐飯我獨食？多少電影我獨覽？多少段路我獨行？多少扇門我獨自經過？這樣想，我便黯自神傷，兩個悱惻靈魂此刻似乎同頻共振。黃婆婆會似我一樣渴望愛嗎？會同我一樣感到不幸福嗎？我無從得知。

我逼迫自己放下混亂的思緒，重新拿起那份探訪問卷。「請長者對自己的幸福指數評0至10分。」我從未覺得這漆黑的文字如此不近人情。這個問題會傷到她嗎？不被愛怎會幸福呢？「王婆婆……請問你的幸福值由0至10分，你會給多少分呢？」話畢，我便內疚地低下頭，佯裝自然地按下聲線裏的顫抖，惴惴不安地擺弄著的手指還是出賣了我。「10分！我當然幸福啦。」她淡淡地應著，我猜不出她的情緒，只能以驟然抬頭表示我的疑惑。「怎麼？你認為我很不幸福嗎？還是因為你常寂寞一人，所以也覺得獨居老人不幸福？」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卻狠狠地揪住了我心底深處的一塊軟肉，敲響了我心中那蠻夷之地的大門。「為……為甚麼呢？」我哽咽著，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但睫毛還是溺了水，打結的舌頭更把我的脆弱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自己一個也可以快樂，幸福從來不需要倚賴他人，你自己一個也可以完成很多事，不是嗎？正如你會孤身一人來探我，又正如我會自己慶生一樣。得自己一人的生日飯可以任由我點滿桌子都是自己喜歡的菜餚，讓自己被幸福感淹沒。幸福在於你如何看待，困擾你的一直只是你的心態。你有享受過陪伴自己嗎？」她依然冷靜沒有情緒，我卻從中聽出了自強不息的震撼力。「何況，常常有社工、朋友來關心我，我只要打開大門歡迎他們進來，總會有人願意陪我。只是無論是同他們、還是同自己在一起，我都一樣快樂。」語畢，她朝我看，莫名笑了。我的眼眶裏仍滿淚水，視線失了焦。但這一次，我沒有期望此刻有誰抱著我哭，我可以用自己的紙巾抹眼淚。回望婆婆獨自打理，卻乾淨無比的家，清冷但溫暖的家具色調、漂亮的家居服，無一不彰顯著她愛自己！正如她說：我很幸福。

「可是，看見別人有那麼多朋友相伴總會羨慕吧？」我還是對被人愛有著幾分執著，對獨居長者也帶著些許刻板印象。「實話告訴你，一開始我其實很拒絕社工的探訪。隨後發覺，除了自己一人的快樂之外，接受別人的打擾也可以使生命更豐富。但絕不是出於慰藉寂寞而接受他們。」婆婆這樣說，我便也這樣聽著。

這一剎那，我彷彿聽見了那緊鎖著的鐵門解鎖的響動。

「有容同學，時間到了。可以麻煩你們拍張照片記錄一下本次探訪活動嗎？」社工推開門，我連忙轉個頭讓淚水逃回眼眶裏。「來！看鏡頭！親近一點嘛！」我不知所措地站在王婆婆身旁，僵硬著身體朝她靠近。親近？誰會願意與我親近？侷促不安的手感知道有股溫暖攀上來「好！很好！笑！」這是第二次她主動掀起我的手，我知道她的真心，打從心底裏不嫌棄我。我順應著社工姐姐的話揚起嘴角，原來笑可以發自內心，可以真摯的。

「王婆婆再見！」我站在門口，身子挺直沒有靠在任何地方。我決絕地抬手，向這位導師揮手道別，跨出這道門，離開了她的世界。與此時相同，只有我自己一個，但我不再嫌棄孤獨。「李伯伯再見！」一心和她的朋友走出旁邊的房間。「有容，要同我們回家嗎？」或許是被我拒絕慣了，她的語調帶著些許膽怯。「好啊！」我笑著回應，我把心裡那塵封已久的大門打開了，讓那片蠻荒之地長出了嫩芽。

瞻顧往昔，自己一個人上街、自己一個人流淚，甚至自己同自己談心，我都可以擁有疼愛自己的幸福感，重點在於如何選擇。多少次獨自走在路上，我忽略了陪自己看日日不同的風景？多少次獨自憂愁，我都忘了要好好安慰自己？我總在期待，期待某個人大發善心，把我抱進他的世界，期待有人與我痴笑、與我痛哭，卻又會因痛恨自己至今在這種求愛不得的苦痛沉淪而拒絕別人向我伸來的交友請求。我在門外窺看別人的幸福，怕用手機影低時會被保安捉去，但我卻忘了我也有權愛我自己。多少個日夜我都忽略了永遠陪伴在我身旁的我自己，與她談心，告訴她一路走來感謝有你？我雙臂交疊，抱住自己，心底深處泛起暖流。早已忘卻這是等待了多久的擁抱？原來我的世界從未離開，我的世界從未離開，只是我從未發覺它的存在而已。原來我從不是自己一人，只是我從不注意。我可以享受陪伴自己的每一個瞬間、為自己感自豪、做自己喜歡的事、欣賞自己，也……可以打開心門，讓別人走進我的世界。

原來獨居長者不一定如刻板印象一樣，活得孤獨又淒涼，只是我把自己的生活投射到他們身上。我學會了缺愛就以自愛補足，獨居也可以盈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