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的感覺

徬徨、無助、迷茫、孤單、乏力。我依靠著新居的牆壁,呆望著灰暗的天花板,彷彿此舉能為我提供些許支撐,散去我那如同灰白得近乎空虛的天花板的窒息感,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離家。

從小到大,離家都是一個充滿驚喜的經歷。無論是到朋友家作客過夜,還是參與露營活動,抑或出國遊訪各地,只要踏出家門,就如同從一切煩擾我的沉重鎖鏈中掙脫出來,得以呼吸幾口自由的氣息。

對少時的我而言,離家不如別人口中的不易。整理行裝、計劃行程、獨自烹食、購物、清潔、遊戲人間……易如反掌。亦正因如此,幾許予我自信及滿足——我就是一個離家生活仍游刃有餘的人。

此刻想來,荒謬至極。

大學畢業,寄出四五十封求職信,苦候回音。一時未找到自己在社會上的立足點,只好兼職維生。疲於奔命的我回到家中,常要面對父母對我生活中的芝麻綠豆事指指點點,而真正刺激我神經的是那天的一句:

「一點兒事情都做不好,未來要如何獨立生活?你始終都是個離不開家的小孩。」

我當即丟下狠話,帶上自己的儲蓄,背上自己的行李,奔往朋友家借住。幾天後,我應聘了一份附帶住宿的工作,職位事務不如我當前所願,但起碼落腳之地。

初生牛犢不怕虎,真是自負。

扭開那略舊的門鎖,我堅定地踏進我期待已久的新生活。啊,是自由又充滿希望的美好未來。簡潔的一室一廳,整齊的木製家具,雪白的牆壁,感覺是最近才翻新塗上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樸素自然,使人心裡踏實。

美手打掃那因無人居住累積已久的灰塵,是在撥開心裡那層厚厚的烏雲,處處透著若隱約現的陽光。

直到黑夜降臨,太陽消失於天幕,陰暗慢慢滲進房間。是心房還是屋房?或許都是。越是光鮮亮麗的表面,另一面往往更為黑暗無光。

我伸手摸索客廳的燈掣,按下,卻未如所望般亮起。我又嘗試了其他燈掣,只有那懸掛在廁所天花的黃光悠悠亮起,一晃一晃,牽動著我的心。

是燈泡壞了嗎?我爬上椅子,把舊燈泡拆下,換上新的一顆。啪——

無效。

是電閘跳了嗎?我拿著手機充當手電筒,四處摸索,卻找不到電箱。

要不找物業管理?但樓下沒有管理處,又沒有保安,更找不到任何八個數字的神奇組合。

只好聯絡任職公司了。在聽到我模糊不清的描述後,接線小哥暴躁地吼出一句:「這事不歸我們管!」

我如同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只能在浪花翻捲中浮沉,最後被淹沒於汪洋。

這卻只是一個開始。水渠堵塞、天花滲水、空調噪音……還要處理水電費、燃氣費,填寫複雜的稅表、保險,生病請假卻要被上司責怪年輕人太軟弱,公務以外還要經營同事之間的關係,難題無窮無盡。

冰冷的牆壁凍結了我的思緒,稍稍使我平靜下來。但我又不禁反思,這次的離家為何如此困難又坎坷?我對比從前和如今的離家經歷,略有所悟。

原來我以前並未真正的離家。

以往即便是邁出家門,又何嘗真正遠去?就算到了陌生的環境,亦有相熟的人相伴,還有歸家之期,又怎麼算是離開了溫暖的家呢?家本是一個提供庇佑的概念,只要有家人朋友相伴,再惡劣的地方、再不堪的情況,都仍能是家。即使嘮叨的話語日復日,甚至激烈的爭吵偶有時,始終無法破壞情感的牽繫。再華麗堂皇的廳堂,缺乏親情友情的環繞,和冷清的棺材又有何不同?

至此,淚水奪目而出,彷彿梳理好的思緒編織成一個包裹我心房的網,卻故意漏空一個洞,陣陣冷風灌進這孤獨的房子,在這未有好好佈置過的空虛之地平添一絲寂寞。

我急切地拿起電話,尋找能填補這破損的暖意。

一陣忙音後,電話裡傳來了久違的聲音:「臭小孩,知道要找我了?」這一如既往的責怪此刻卻如此熾熱,調和著充斥此間的灰色。我哽咽地說出我從前認為很矯情的話:「媽,我想你了。」

這是一通冗長的電話,我訴說著我的經歷,我的苦難、無助及孤獨。她就靜靜地聽著,偶爾安慰一二。在痛快地訴苦後,我疲憊又滿足地睡著了。

吵醒我的是一串急速的叩門聲,我連忙打開大門,就見父母站在門外。我馬上迎接兩老進屋,搬來略帶灰塵的木椅,為他們泡上兩盞熱茶。帶有熱氣的煙滿佈狹窄的小屋。看著我忙裡忙外的身影,我爸五味雜陳地說了句:「女兒長大了啊。」我微笑著回答:「不不不,我永遠都是家裡的小孩。」三人齊聲笑了起來,讓我似有回到過去的感覺——是的,我回家了。

送爸媽回家後,我把和家人、朋友的照片放進相框,掛在牆上,為空白的牆壁添加了顏色。安靜的居所猶如洋溢著他們的歡顏笑語,溫暖著我曾經出走的心。我感受到許久未有的堅定、充實和安心,背靠著那相同又不同的牆壁,卻像有了支撐起我的無限力量。

我真正離開了家,卻又找到了真正想珍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