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是兔子！」我下意識抿緊了唇，循著聲源轉頭，只見一對母子正駐足在寵物店的展示區前，兒子興奮地拉著媽媽的手。我皺了下眉頭，對著玻璃苦笑了一下，心裏感嘆自己真是杯弓蛇影，敏感到覺得在大街上也有人對我指指點點。

兔子、兔子，這麼可愛的生物，本應受人愛護稱讚，怎麼只是與他部份相似，反倒要承受嘲笑和戲弄？

我踱著步閑逛，寒涼的秋風絲絲縷縷往我領口裏鑽，纏繞著我的身體。秋冬的空氣，吸一口都像是裹挾著細碎的刀片，刺得鼻腔胸肺隱隱作痛。我看著街頭奔流的人潮，風拂過每一個人的臉頰，卻從未為誰停留。腦海如電影倒帶般不斷重播剛才驚亂的那一幕，似要逼我仔細觀察自己適才的反應，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能怪我。我在心底低低唸著，腦海中的播放員似收到命令，終於停下重複播放的動作，卻轉移翻找起回憶箱的錄像，繼續播放起來。

「你們看！他的門牙好好笑哦！」男孩一手指著我，一手叉著腰，笑得前仰後合，眼鏡都差點從臉上甩下來。班上其他人聽到，都紛紛跟著笑起來，有男生與他一樣誇張地捧腹大笑，有女生捂著嘴淺淺笑著。只有我，被困在笑聲織成的獵網之中，窘迫地擺著手，往後退去，卻避無可避，遭受著笑聲的凌遲。

「怎麼會有人的門牙突出來的啊！」「好像兔子哦——」「兔子可比他可愛多了！他的門牙好醜！」他們竊竊私語著，夾雜些不懷好意的低笑，化成懸在我頭上的刀，迫使我把頭低下，幾乎埋進膝蓋。從此以後，這些笑聲如夢魘般緊隨著我，我只能把嘴抿緊，將笑容從臉上趕走，渴望能擺脫那千百陣笑聲。

「呼 ——」我把胸口的鬱氣盡數吐出，繼續快步前行。沿路我看見有孩子開心揚著笑臉向父母訴說自己的快樂，手舞足蹈，天真無邪。我想，小孩本應純真如白紙，又為何會用言語傷人？又或是，懵懂純粹的直白惡意，才是刺人最深最痛的刀？

從小學到大學，惡意和排斥一直存在，不過是到後來，惡意經過了包裝而已。寒風刮得更猛烈了，吹過臉頰，只感到一陣刺痛。不得已，我走進街口的咖啡店避避風頭。咖啡店裝潢溫馨，掛滿了植物，也貼著一些手繪的動物海報。其中，似乎兔子的蹤跡最多，連甜品櫃中也放著不少兔子元素的甜品。我抿起唇，想轉身離去，店裏卻適時傳來一聲：「歡迎光臨！」

我只好繼續走進店裏，尋了個窗邊的角落坐下。輕緩的音樂流淌，讓人不自覺放鬆心神。也許因為冬日本就沒甚麼行人在街上，此時店內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顧客。老闆娘從櫃檯後走來，問我要些甚麼。待她走近時，我才發現他一雙眼睛燦若星辰，笑容溫暖，嘴巴卻有些怪異……是兔唇！我似乎盯得有點久了，老闆娘不得不再出聲詢問一次，我慌張地要了杯飲料，心裏卻漸漸疑惑……他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嗎？

飲料送來，我道了聲謝，誰知老闆娘卻順勢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你似乎有話想問我？」他笑咪咪地看著我，我不自覺紅了臉，低下了頭。是剛才我的目光太冒犯了嗎？我內心驚慌著，他卻已開口，只是看穿了我的疑問，說道：「你對我的嘴唇很詫異吧？這是天生的，名字叫先天性唇腭裂，俗稱兔唇。」我對上他的目光，緊張消散了幾分，躊躇了幾秒，終是決定把疑問道出：「你……不介意別人的目光嗎？嘲弄那種……」他卻笑了笑，笑容雖遠不及大樓海報上的明星完美，卻莫名帶著治癒溫暖的力量。「一開始的確是會的，但後來我想，那會有人是完美無缺的呢？我只不過是多了一個獨特的標記，這不是讓我更獨一無二了嗎？」

我望著他那雙真誠又清澈的雙眼，只覺有甚麼東西在心底生根發芽。店門傳來叮鈴一聲，老闆娘又笑了笑，轉身走回櫃檯，喊出一句：「歡迎光臨！」

玻璃窗映出我的面容，上面貼著兔子形態的貼紙。我緩緩伸手，摸了摸自己在玻璃上映出的臉，指尖傳來一陣陣冰涼。街上的風好像停了，陰沉的烏雲似乎也被吹散，陽光破開雲層、細碎地灑了下來，照亮了眼前空空的街景。我望著映出的自己，悄然牽動嘴角，看見自己露出了一個久違的、陌生又熟悉的笑容。兩顆白白的、卻突出的門牙露在唇外，我卻第一次沒有急忙收起笑容、抿起唇。「會和解的」，我低唸道。總有一天我會在遇到高興的事時，開懷大笑，而不是用手捂著嘴，把笑聲吞回喉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