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你嶄露溫柔的笑容，距今到底隔了多少時日？自打你從唇齒間吐出的悅耳聲，混雜清脆、最無邪的感情，似乎已過去幾個春秋。這一刻，我終於再次察覺到，那久違了的笑容。

遙想當年的女兒，正是嗷嗷待哺的年紀，躺在嬰兒床上搖啊搖，將天花板懸掛的星星風鈴盡收眼底，你彷佛擁有了全世界，便咿咿呀呀地彎起嘴巴，連窗外的百合花都沒你可愛。那時我倚在床沿，俯身傾聽你的一顰一笑，獨屬春的那份翠綠和生機正在窗外緩緩綻放，還飄來香遠益清的奇特氣味——那是百合香。但窗內亦有一抹顯眼的綠，她帶著最無邪的笑容，在春季裏悄然長大。這是你最愛笑的年紀。

星星風鈴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一晃就把女兒的時間晃到了數年後，也算是不枉它作為「星星」的使命，日轉星移。正是充滿好奇童趣的時候，你模仿著動畫片裡的主人公，同樣半靠在桌前，半托著頭，愣愣睜著兩粒水靈便忍不住朝我發問：「媽媽你在弄甚麼？好香！」我啞然失笑，不過是蛋糕罷了，早已有了美觀的外型，就差擠奶油了。而女兒卻迫不及待地沖我跑來，依舊是學著動畫主角那般叉腰，神氣地宣佈：「現在先由我品嘗一下！」說罷便野蠻地掏了一塊中間區域的蛋糕。一份完美傑作便從廚房，悄悄轉移到她的臉龐、嘴上、笑容上。只依稀記得那天，窗外的不是百合，而是被我替換成向日葵，它們面朝暖陽，在蔚藍色大海之上，靜靜俯聽遠處海浪，而今天——除了波光粼粼外，還有女兒用沾滿香氣的手撥弄著花。殘留在空氣裏的不止是香氣，還有幾聲活潑的銀鈴和燦爛的笑容。

那串星星風鈴終究跌了幾串下來，所幸沒砸到誰，不過我卻不著急把風鈴收下來，畢竟女兒早已不踏足嬰兒房。這是一個微涼的秋，仔細感受可能還會有些刺骨，似針炙般的，是發自骨子裡的麻痺，可能正因如此女兒打了個噴嚔。在她掛著鼻涕但笑意不減時，我正想呼喊她關掉窗戶，可瞥見那抹亮眼的黃，和秋天是如似的搭，便又將話哽在喉頭了。那抹黃，是被女兒悉心照料的成果，自打她上次盯著向日葵微笑，肚裏小九九兒便打起了主意來，於是——這幾枝被灌溉了精力而長成的黃玫瑰就佇立在此，女兒輕輕撫摸著，嘴上又彎了幾分，似極了大人作風，竟開始「勸導」這幾株黃玫瑰：「你要好好長大。」這是女兒首次露出溫柔的笑容。

莫名其妙的感覺，自我心底裡盤旋，它就在一瞬間紮根，成了拔不掉的鬍鬚。女兒盯著天花板，與以往不同的是——懸掛的不是星星風鈴，反倒是幾條透明狀的輸液管，和粉紅色的可拉伸簾幕，我像以往般倚在床沿，可回應我的卻不是稚趣童聲、無邪的笑容、大方地勾起的嘴角，只有混雜的呼吸沙沙聲，倒是像海浪。女兒再也沒有笑過了，窗外無花，唯有一片迷濛，被薄霧淺淺覆蓋，描畫出一幅寂寞之畫。更蕭瑟了，沒有花的世界，原來是這樣的麼？想及此，無論是我或她，都沒有笑的意欲了。

我們不常回家了，這裏反倒更像是我們真正的家。這年的秋，注定是困難之秋，不止心情難過，那酸澀之感在心裡不斷湧現，我卻不得不把它藏到最深處，只能專心去照料女兒，巴望著如此便能再度瞧見那一抹溫情的笑容。可愈是入秋，最是傷感時，大多的傷春悲秋不都源于此季麼？我大抵忘了，這酸澀的東西像醋，即使匿藏起來仍會發酵，於是那股莫名便浮於心頭，任它怎麼打轉盤旋，始終縈繞著不肯離去，我無法似以往般跟著女兒一樣露出笑容了；加上日子真的難過，女兒始終會鬧些小脾氣，在一次次抽血後嚷著吃蛋糕，頻繁經歷手術後總是朝窗外發愣，笑顏都丟失了，也不知在思索些甚麼，可窗外明明灰濛一片。每當我看到女兒窈陷的雙眼，緊抿著小嘴不發一言，我知道往日燦爛的笑靨已離她而去，酸澀的感覺此刻加劇，我卻無能為力，只能企圖用語言化解她的難過：「很快我們便回家，你聽話好麼？」

家？回家？她反倒靜謐起來，連鬧也不鬧了。有甚麼東西自她眼裏醞釀，先是結成一層湖面，寧靜無波，掀不起一絲漪淪；再聽到回家後便迅速蕩起幾層皺摺，自眼底下釀成一大片汪洋，最後淅淅瀝瀝。女兒始終無言，興許是聽到我叫她聽話。這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

「我想看，那時在家裡栽的黃玫瑰。」

「我忽然想念當時你做的蛋糕了。」

她倏然冒出這兩句，那片湖重歸平淡，只剩眼裏的泛紅。

也好、也好！我回去剪下一朵罷，順便把那串星星風鈴收起來，反正女兒——確實不需要了。步入家門，那股家的安心感又湧上心頭，湖面依舊起了些風浪，泛出沙沙聲，而窗外卻掛著早已蔫了的黃玫瑰，女兒要是知道它們蔫了，又會有何感想？推開嬰兒房，我才驀然驚覺，原來那串風鈴早已墜地，徒留破敗銀絲躺在地下。

我只能回到醫院，告訴女兒。

可女兒聽後，眼裏卻沒有再次泛起漪淪，反而是撇過頭去，悄然回應：「跟我預想的一樣。」她轉過頭來，雙唇意外地向上勾，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像是感到釋然，又好像接受了甚麼。我的疼痛自骨子裏浮現，針炙似的刺在腦門，上次有這樣感覺的時候還是在多年前的秋吧？那個她撫摸黃玫瑰的秋季，那個她叮囑花兒要茁壯成長的秋。可是親愛的女兒，你在笑甚麼？久違的笑卻是這麼耐人尋味，我只是愣神，你也是許久沒嶄露笑容了，現今的笑容依舊純真無邪，但也添了一份愁與釋然，女兒的笑容仍勾著，望向沒有風鈴的天花板。這一笑，彷彿回到你逗向日葵的那天，同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枯萎的花裡懷念些甚麼；對過往幸福中回憶些甚麼；朝沒有花的世界奔去，面對自身，她有勇氣了。

我想，這正是為甚麼，她臉上終於浮現出這讓我懷念已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