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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過後，我卻感到失落。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所感受到的些許喜悅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留下的只是對往事和那無能為力的現實頹唐惆悵。

「三、二、一！新年快樂！」

煙花在夜空中劈頭裂開，濺得滿城都雲蒸霞蔚。擁擠在海旁的每個人都拚命地伸長了頸仰望著，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沸反盈天的歡呼聲。絢爛迷離的光與影把人們的臉映得艷紅朦朧，卻怎樣也掩不過那笑彎了的眉眼。我站在人群中，感覺情緒也被氣氛所牽動，生出了幾絲歡喜，寒意彷彿驟然遠去。

那是歲暮天寒的除夕。即使到了深宵，大街上仍是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不少人都拖家帶口的來共度佳節，路邊攤的生意也就做得紅紅火火的，串燒烤肉的香氣惹得人食指大動。人們都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或是吃得滿嘴流油，燙得面紅耳赤的；或是聚在一起，把酒言歡，喝至酒酣耳熱，似乎在把那煙花當作下酒菜。我和朋友相視一眼，也是蠢蠢欲動，於是便照樣畫葫蘆，覓了塊空地，一邊嚼著幾件零嘴兒，一邊談笑風生。

四周的人都把對新年的喜悅表露無遺，拍照留念的、互相恭賀的、縱情高歌的，甚至有一對情侶在熱烈地擁吻——那都是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然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當最後一支煙花亦煙消雲散的時候，便已是曲終人散，正當人們仍在眉飛色舞地討論著要去哪裡續攤，我和歸心似箭的友人卻已經分道揚鑣。

也罷，她終究也是被我硬扯來的。我這樣想著，搖搖頭走了。離開那人聲鼎沸的鬧市，穿過了看上去正要徹夜狂歡的燈紅酒綠，我抄了一條燈火闌珊、人影零落的捷徑前往港鐵站。這種佳節時孤身一人，在那出雙入對、一家團圓的人群中總是顯得特別突兀，我還是識時務一點，眼不見為妙好了。明明剛剛的歡愉還縈懷在心頭，卻不知從何而來生出了一絲寂寞。

正當我在心中長呼短嘆時，一老嫗和一小女孩驀然出現在街頭的轉角處。那是一對看起來貧寒的婆孫。老嫗的鬢髮雪白、衣衫襤褸，正捏著一塊綠豆糕要喂身旁的小女孩；那女孩穿著尚算光鮮整潔，不過也無太多飾物便是了。兩婆孫有說有笑地，合力推著一輛載滿紙皮的車走遠了。

看到這幕，我的心驀然一沉，張嘴欲言，卻又只是愣在原地。婆孫相依為命的情形使人心酸極了，不僅提醒了我香港是一個虛有紙醉金迷的外表，實際上貧富懸殊嚴重，且政權西山日薄的城市；更多更多的，是讓我想起了外婆。

曾幾何時，我和外婆也是相依為命的。小時候雙親工作繁忙、席不暇暖，逢年過節時更是忙得不可開支。於是不少佳節長假期，我都被送往家鄉與外婆一起過節。在鄉間的生活是樸素的，無非就是在禾稻間看鶯飛草長，待到村落人家的炊煙裊裊升起再撒野地跑回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而每逢除夕，情況便截然不同了。外婆一改節儉的作風，跟我一起添置新衣。我獻寶似的把一個個捏得變形的餃子給她看，她卻仍是樂呵呵的，豎起一隻大拇指，絲毫不介意我在幫倒忙。到了晚上，她總會煮上滿滿一桌，使人齒頰留香的饕餮大餐——即使被那爐灶的灰和柴火沾了一頭一臉，被那蓬水煙蒸氣濡濕了額髮也毫不在意，只是低順眉眼地張羅著。只要我在吃飯時能吃得津津有味，她也就會慈祥地摸摸我的頭，微微笑起來，一邊用那吳儂細語、噴珠噀玉的聲音把她小時候的頑皮事娓娓道來，一邊叮囑我要快快長大。

我和外婆的感情，就這樣在朝夕相處間深厚起來了。

然而，近來她的身體狀況卻是急轉直下，有好幾次甚至被送醫治療，本來就沒有幾兩肉的身子也就越發瘦骨嶙峋起來了。老年人的毛病也一一浮現，像是丟三落四、口齒不湛的，有的時候和她通電話也認不出我是誰了，使我又心酸，又慶幸。慶幸的是她只是些小病痛，未至於病入膏肓，未至於天人永隔；心酸的是她已邁入耄耋之年，恐怕很快便會把我與她相處的點滴逐一拋諸腦後吧……想到這裡，我的心越發沉重，如墜冰窟。

同樣是除夕，卻早已物是人非。人們常說現在的科技日新月異，現在也不是舊時那「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的年代了，可是我和外婆的距離愈來愈遠。我的青春流逝著，印象中那僅是花甲之年仍是精神矍鑠的外婆也隨著我成長的速度，如白駒過隙般，不可避免地蒼老下來，我倒是應了她那句「快快長大」一樣茁壯成長，然而當中得到的、失去的，又有誰說得清？想起明年就是應考文憑試的生死關頭了，肯定忙得焚膏繼晷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回去探望她了……若是考了個好成績，定要告訴她，只是不知道那時她還記不記得我……

罷了罷了，想這些年作甚！我回過神來，回看剛才那個老嫗和小女孩離開的方向，那條路已經是鴉雀無聲、空無一人了，只餘下漆黑夜色蠶食熱鬧過後的餘溫。我想起空無一人的家，又想起分隔兩地的外婆，耳邊仍能聽到遠方人群若有似無的歡聲笑語，然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有如隔岸觀火般了，熱鬧是他們的，我甚麼也沒有。

外婆啊！我的心百感交集，本來因熱鬧而生的愉快已經是蕩然無存。我搓了搓手，但願人長久，在心中暗暗祈願日後能有機會與外婆再次共渡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