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
- 作者: 江嘉恒
- 寫作年級: F5
- 寫作日期: 2024-12-13
- 學校: 中華基督教會何福堂書院
笑語盈盈,活蹦亂跳,放學後,校舍旁的樂園,垂髫歡樂。來接女兒的我定睛望去,熟稔的樹蔭底,她果依舊靜坐。待到走近,目光逡巡,她蒙在灰翳中,天光接引不至。我惋憐地同蒙在陰影下,駐足許久。許久,她支頤翹首,瞻視蔚藍。而後,她才如夢初醒般地覺察到我的存在。「她剛剛在盼化為培風圖南的鵬鳥,絕越層雲萬里,背負青天,慕艷翺翔的逍遙吧。」我暗嘆心間。
想著女兒的伶仃孤影,我這一脈彷彿總是體弱多病。總角時,我常與其他稚子同嬉戲,夏日暢遊,冬時戲雪,恣肆後卻是患疾大病,臥榻之上,輪番迎別苦藥。於是,我的世界割舍了其他兒童夏、冬的歡聲笑語,僅剩春、秋。春陽溫暖,秋月淒寒,皆非至陽至陰,卻煎得人壽,更煎得人心。「如果我能和常人無二地策馬揚鞭,而非泥陷於春的稠濁,又清醒在秋的蕭瑟就好了。」一綹偶然的想法,拌著對他人健康體魄的希冀及對自己孱虛軀殼的厭惡,漸濃為幽深的執念,緊盤成心中的丁香結。午夜時分,案上藥盒藥瓶散亂,漆黑淹沒,我常倚靠椅背,久久昂首,暝目嘆息。
我憂心忡忡,恐女兒步我後塵。在閒暇午時,我和她敞開心扉,茁壯心樹。輕叩門扉後,屋內丁香愁馨及藥香清苦交織一片。桌旁,她等候已久。
薄薄的窗紗波瀾地輕網住微風,屋內泛著朦朧與幽暗,案上陳有本古舊的《東坡詩詞藪》。我走到桌前和女兒對坐,她背光披著暗羅靜默,我的眼簾無法觸碰她的神情,但我知道她正等我開口。「一心啊,你最近有沒有煩惱?」我忐忑地試探。「沒有呢,媽媽!」出人意料,她似早有預料,語氣雀躍,毫無哀愁。「她是在安慰我嗎?」我的眉頭淺淺蹙起,這是我的第一念頭。暗自端詳下,她渾身蔥蘢,蓄勢待發,我驚訝地追問:「那其他孩子在你身側奔馳時,你可會羨慕?」「不會的,因為這個世界,有媽媽你啊!何況,文字已然湊羽成我垂天之雲般的羽翼,丈量世界,」她月眼彎彎,唇角噙笑,「《文賦》曰:『精騖八極,心遊萬仞』,米諾斯的迷宮或能圄我,但一旦我展翅振翼,摶著文風,扶搖直上九萬里,整個天穹便為我敞開。」
心中湧起潺潺暖意,另外,我又像是模糊地抓到了什麼。「橫撇豎直搭建的世界嗎……」我遲鈍地邁步回憶從頭越。顧首,因疾痛纏身,伴我最久的朋友便是書籍了,我想。閒閱二三,自可消磨半日光景。
女兒拈來桌上的書籍,娑娑的翻頁聲引人遐想,直教我的思緒浮入一個兒時的晚夜。
上學時,體育課上,獨坐一旁調息的黯淡孤星總會憧憬揮灑的汗珠,卻又總被同學們的刀光劍影剜傷,或是明刀明槍,或是綿里藏針。粘著斑斑淚痕的我回到家,在母親的溫存中舒展後,偶瞥見她桌案上靜躺的《東坡詩詞藪》,書封邊角滄桑,我心潮所至,緩緩掀開。
女兒柔聲說:「常羨人間琢玉郎。」接踵而至地,我的呢喃也匯入其中。「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剩余幾句落進我兒時的眼眶。寂靜漸漸喧嚷,是曾受烏台詩案牽連,左遷嶺南的王定國正為你設筵。朋酒斯饗,觥籌交錯,兒時的我彷彿成了你酒宴的仆從,有幸耳聞宇文柔奴為你獻唱。她堅決陪王鞏流落嶺南,今萬里歸來,容顏愈姣,笑靨兼雜嶺梅清香。你向她謹慎地詢問:「嶺南的風土,應該不是很好吧?」她卻坦然笑答:「這個心安定的地方,便是我的故鄉。」在仙樂天籟中,我和你一樣同羨「琢玉郎」。因為若我是「琢玉郎」的話,我不單豐神俊朗、風流倜儻,上天還會予我殊憐,賜我「點酥娘」。她的皓齒必會傳出清悅歌聲,讓我心中風起雪飛,炎海清涼。身處無間,心在桃源,我又何嘗不慕豁達坦蕩的「點酥娘」?「媽媽,只要心有葵花,人生何處不青山?」詠完,女兒清脆地說。可是,念起深夜滴墜的涕淚、庭院四角的天空,我像是被無數只黑泥手爪下拽,四肢徒勞地掙紮於無根浮海。我糾結略慍地向天發問:「談何心安?怎得心安?」
翻頁,女兒又豪誦道:「且趁閒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微楞,我像兒時一樣。「釃酒舉樽,疏狂大醉,三萬六千場……我也可以嗎?」我彷彿瞧見醇氣濃烈、激昂豪吟,蕩得我羸弱的心靈搖晃。兒時的我倉忙下閱,低聲讀出:「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驚愕,我又像兒時一樣。「是啊……半生風雨,又為何再終日說長論短?面明月清風,臥蒼苔、掩高雲,蘇子快意,何不效仿?」我捫心自問。「媽媽,我願似鐵生坐在懸崖邊緣,看看流嵐霧靄,縱情高歌。」吟完,女兒雙目炯炯地說,若寒峭松柏。念著以往因心理問題而加重病情的愁容,還有醫生對此的殷懇叮囑,我像是肖申克在惡臭縈繞附骨的排污渠,鑿開第一縷新鮮空氣與蘚黴雨味。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兒時的我樂悠地念道。毒瘴橫蔓,困苦窮惡,愚昧野蠻,流放南荒之刑,只比滿門抄斬略低一等,但你心安,話己本儋氏,寄生西蜀,南荒變故鄉。九死一生如昨,但你略無遺憾,全當奇絕歷險。儋州,兒時的我彷彿化一海南百姓,跟你與民同樂,隨你傳播文化,伴你寄情山水,從你研制美食。你身離昌化時,我和數十位父老鄉親皆躬攜酒饌,到舟前次第相送,我們一一同你執手,涕零而去。「此回與內翰相別後,不知何時再得來相見?」我雙手虛握口前,顫抖著對你高聲吶喊,似是浸在我患疾時從未感受過的呼嘯腥鹹的海風中。女兒一邊翻頁,一邊垂睫輕語:「媽媽,我也只當疾病是一個冒險,一個奇絕的冒險罷了。」我默默心想:「詩詞中隱藏著更刺激的冒險,是這樣嗎?」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女兒徐徐說。這回,我搶快接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金山寺,兒時的我彷彿作了寺僧。寺院內堂,你的自畫像靜靜懸垂,那是你圓寂的故友佛印所掛。畫前,你靜靜獨立。你凝視著畫中人,眉梢淺顫。你手持毫筆,輕斂抖目,覆又睜開,落墨自批,絕筆詩,苦澀又暢達。烏台詩案後,你流離九州大半,你身不由己;你高天跌墜泥淖,你心如死灰;但你仍把貶謫三州,笑稱平生功業。乍然,萬萬銀蝶霎時振翅,滿胸膛的蝶翼撲動,「顛沛無依的歸途已迫終點,全憑心安為向。這是何等的……超然達觀!」我癡癡地想,心中徹底淩亂,毫無章法。「真是……哎!」無垠的苦痛與超達混合,女兒竟無語凝噎。
女兒合攏黃頁,我則念著母親嘗述的你的染疾垂危,彷彿當了你的老友,在你最後的足跡——常州。我俯身半跪病榻前,悲痛地朝你耳語:「端明,宜勿忘西方!固先生平時履踐,至此更須著力!」你嘴唇翕動,女兒模擬著你的口吻,你的臨終遺言——「著力即差」,淡淡地,飄入我耳。言罷,眸華散盡,眼睫永闔。在彌留之際,你臨淵負手,面前是通往西天極樂的天路,但你微微搖頭,另有安宿,慢慢回歸自己的故鄉。我想那時,你真正做到了,「居士本來無垢」。女兒凝視著案上的書,空空地說:「個里著力不得。」「無怪乎莊生言人要順其自然,但縱使『死生,命也』,我們只要心有葵花,人生無處不青山。」我怔怔道。
須臾間,似泛舟赤壁,酹樽祭月,酒珠揚灑時瑩射的那葉葦船,淩萬頃茫然,子瞻之生既過,一瞬又無盡。「一蓑煙雨任平生」,坡翁愛竹,篩風弄月,瀟灑一生。你是揣捧「安」心濡世為鄉的蓬絮,你是人間世經過「七重孤獨」的「強者」,你是我心中類屬「超人主義」的「超人」,淡光環繞。不覺時,淚痕未消,又是清淚千行,神魂劇晃。涕泗橫流,嘴頰麻木,兒時的我抿唇咬牙,撐桌而起——清輝耀徹,滌凈漆黑,令我如沐春風,是詩詞行間溫柔的敦煌「飛天」,臨塵渡我而來。流光的飄帶輕輕柔柔地接引,我顫顫巍巍地伸手觸摸、緊攢,閉眼,額頭虔誠地貼點「飛天」袖間飄來的璀璨花朵,溫暖柔和。
舊憶神遊,我驀察輕風撥開雲紗,攜手天綢,款移蓮步,劃開暗羅。「媽媽,所以我說,我已遊歷於十四行詩中。」女兒的視線從書封擡起,一雙明眸絢麗著星漢。我顫抖地始看清她的雪面紅梅、甘飴酒窩。恍恍惚惚,我似蹣跚旅人,櫛風沐雨,饑腸轆轆,山重水盡間疑無前路,覆行至青竹兩立、柳暗花明處,赫現一空谷。在沈昏空谷中,天光的柔荑翩翩拂下,憐掬著一盞含苞的幽蘭,積蘊的蘭紫猗馥再也抑制不住,揚揚其香,喚我紉其為佩。
細忖來,我以前實是淪落至「有我之境」,一直「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罷了。原來啊……我早是「胸有成竹」的「琢玉郎」了,也早是萬里跋涉,笑答心安的「點酥娘」了,亦早聆過她的皓齒清歌。在烈陽還灼著焦壤的時候,我看到了毅抽的新芽;在堅冰還蓋著北海的時候,我看到了怒放的梅花;夏、冬,是我先離了你們。料峭春風吹我酒醒,晴空一鶴排雲直上;春、秋,你們也並不稠濁、蕭瑟。詩詞啊!朝遊北海,暮巡蒼梧,天地廣袤為我而闊,是你;曩陟萬載,今沈一世,歲月通達為我而淌,是你。你讓我飄飄羽化、登而為遺世獨立的仙人,攬抱江月,眠了一首他人「未轉頭時」瑰麗的夢幻。那就,休對故心思故願,且將新生試新跨,「詩酒趁年華」吧!
暗香浮動氤氳間,丁香結破丁香爆。在藥香清苦中,我睹見了醹味厚郁,及隱約蕩來的激昂吟唱。我憶起,女兒常坐的那片蔭蔽中,斑斕野花業已盛綻,花瓣隨風飄揚,擁簇著她的騰飛。少時,我曾手植過心中的修竹,後來卻又親手鏟除。現在,我要重種傲竹,新栽幽蘭一株。
我像是回到了兒時,朝女兒莞爾言:「下午,我們去北海賞菊吧!」
詩詞啊!你是我心安宿,我魂故鄉,使我如夢初醒般地化為鵬鳥,培風圖南,絕越層雲萬里,背負青天。一朝回首蕭瑟處,正是山花爛漫;而今吟嘯徐行,窅然歸去,自此再無晴雨。夜闌風靜,江縠紋平,我將拏一小舟從此消逝,詩詞的江海將寄我余生。欣欣然,我踏進詩詞的國度,眼前突兀現廣廈,千萬間,風雨不動安如山 ,大庇天下淪落人,俱歡顏!如若此間不容君,文世自有君安處!
老師評語
文中講述「我」因身體殘缺而形成心結,終在詩詞中尋得心安處。
引經據典,學識淵博。詞藻浪漫,文筆斐然。結構完整,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