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再見
- 作者: 周蘊瑩
- 寫作年級: F3
- 寫作日期: 2009-3
- 學校: 粉嶺救恩書院
天,灰濛濛的。是那種很深的鉛灰色。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天空無力的飛著,似乎想越過厚厚的烏雲尋找它僅存的希望。它飛得那麼用力,但我卻看得那麼清晰。雲層上雖然依稀透著白光,但那分明不是太陽溫暖的撫摸,只是假象無情的背叛。帶來的只是無止無盡的悲涼。我突然覺得那只風箏很淒慘。就像我一樣。
我和妻子敏吵架了。
自結婚以來,我一直非常努力的工作,也一直努力地維持我們之間的浪漫。即使是在手頭拮据的時候,我依然帶她出去看情人節電影,買一大束昂貴的玫瑰給她。但她只是淡淡一笑,輕輕說一聲謝謝。雖然她對我的努力毫不在乎,但我依然努力地為她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以為愛,就是無休止的付出。我以為幸福,就在離我不遠處。但我錯了。一個月前,我發現敏頻頻給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電話,而她每次打電話的時候都躲著我,神情也很慌張。有一次,我偷了敏的電話,撥通了那個號碼,傳來一個充滿磁性的男聲:「是敏嗎?」我的手顫抖著掛了電話。不敢相信這一切。
我以為我能忍過去。或許不久之後,那個男人就會和敏分手,敏就會知道誰才是值得她愛的男人。但我又錯了。他們最近通電話次數越來越多,敏有時說著說著還會哭起來。我實在忍受不了了。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質問敏有關他倆的一切。敏先是驚慌失色,然後是矢口否認。我原以為她還在乎我,會把一切對我全盤托出。但我又錯了。我傷心地走出家門,開著新買的寶馬在馬路上狂奔。
不知是雨水打濕了擋風玻璃還是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眶。我看不清前方的路,只看見一團好大的光影在眼前晃。隨即就聽到一聲巨響。
我擦乾眼淚,看到了這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一輛私家車和一輛貨車相撞了。
不安,嘆息,尖叫,痛哭失聲。每個動作都挽留不住時間的腳步。
車頭已被撞得嚴重變形,擋風玻璃就像親人的心一樣碎得徹底。死者是名男性,叫明。一個我認識了三十多年的人。也是敏深愛過的男人。
我的車被拖車拖走了,任我怎麼抗議都沒用。聽員警說,我的車是現場證物,必須拖走。我只好離開現場。
天比剛才更灰了,我站在車禍現場對面的街上,凝視那輛出事的私家車。我為明的離去感到傷心。但我就是哭不出來。或許,我已被妻子的背叛折磨得無情。難道,我更心疼的,是那輛昂貴的車?
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在小巷的轉角看見另一位朋友林;他一年前是叱吒商界的金融才子,但如今卻只是一個等待奇跡降臨的流浪漢。
我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裏已沒有了當年沖上雲霄的大志,有的只是渴望一塊麵包的卑微願望。我就這樣蹲在那裏看了他很久。我們誰也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但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翻雲覆雨的掙扎。突然,他拿起地上破碎的玻璃瓶,狠狠地朝自己的手腕割下去。鮮紅的玫瑰散落一地。我看著林倒了下去,他的眼睛在疼痛的一瞬間曾經閃燃過重生的希望,但很快又熄滅了。我抱著林,大聲地叫他的名字,不斷地搖晃他,不斷地向路人求救,求他們打電話叫救護車,但沒人理我。我第一次覺得人的面孔是那樣的冷若冰霜。我只得看著林的屍體,在心裏不住得低喃:死神,你把他帶走了。
我離開那條小巷,看見敏一臉淚水地在街上狂奔。我也跟著她去了。不一會兒,她來到一家醫院,我知道她來做什麼,她是來認領屍體的,明的屍體。明隻身來到這座城市,無親無故,警員能聯繫的,大概只有敏了。
我跟著她來到太平間,掀開裹屍布是顫抖的手,看到明的臉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抱著明不停搖晃,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裏。我和敏結婚十多年,到今天終於明白她對明的感情。原來她一直深愛著他,我卻一直懵然不知。敏被護士拉出太平間,她始終沒有看到我。我笑了,像個傻子一樣癡癡地笑。敏的哭聲迴盪在走廊裏,夾雜著我的笑聲,卻顯得無比淒涼。
走出醫院大門,望著黑壓壓的天空,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回家。我要陪在敏身邊安慰她。
其實回家後的日子沒有想像中那麼好,而我安慰敏的工作也不順利。自明死的那一天起,敏再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理解,她是太傷心了。
明去世的這些日子來,我也渾渾噩噩的。即使是認識了三十多年的人,我對明的離去也沒有那麼傷感。我感到敏在逃避這個事實;她從不和我說話,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在我面前忙碌著自己的事情。每天晚上我都俯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愛你直到天亮,但她無動於衷。只是不停地發抖。其實我已習慣被她忽略,只要讓我呆在一個看得見她的地方,就好。
一個月過去了,敏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我感到現在該是離開的時候了。畢竟敏愛的是明,能給敏幸福的也只有明。而我什麼也做不了。我留給敏的只有回憶。但人不能總活在回憶中。離開是我當下唯一的選擇。
我站在我和敏的房間,雙手環抱胸前,想到馬上就要走了,不禁有些感傷。我環顧四周,目光最終停在我和敏的結婚照上。相框很精緻,落了一層薄薄的灰。我把照片拿起想拭去灰塵,一張白紙被照片帶到地上。我好奇地拿起那張紙,那是一張醫院診斷書,是我兩個月前去體檢的那家醫院。診斷書的開端寫著我的名字,而在末行則寫著:肝癌晚期確診。
意外的是,我並沒有很激動或很傷心,反而有一種開心的感覺:我終於知道和敏頻頻打電話的是誰了,這張診斷書說明了一切。敏沒有背叛我。
我把我和敏的結婚照用力抱在胸前,閉上眼睛努力記住她的容顏:既然現實中我不能和她在一起,那至少讓她永遠活在我心中。
過了一會兒,我睜開眼睛,太陽已經下山了。我得趕快走了,要不然又該捨不得了。我走出房門,看到敏正在沖咖啡,屋子彌漫著淒涼的氣息。
我走到她背後,輕輕地抱住她。她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在沖咖啡。我心裏很清楚,這一走,就永遠不會回來。眼淚奪眶而出,我在心裏嘲笑自己:不是說好要堅強,不許哭的嗎?
我抱住她的雙手漸漸用力,在她耳邊輕聲地,重複地說:「再見,再見……」
突然,她怔了一怔,整個人都僵硬了,就像機械娃娃。咖啡壺從手中滑落,苦澀的味道灑了一地。她緩緩抬頭,眼裏含著鉆石般璀璨的光芒。她的嘴唇,指尖,整個身體都顫動著。她看著我的一張黑白照片,喃喃地說:「明,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