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斜坡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回家路上的那一條斜坡，彎曲而陡峭，人們還喜歡將汽車泊在兩旁，顯得有點狹窄。坡道中段側正在施工，聽說是要興建一座橋，方便我們上下通行。再往上走，右側是一面斑駁的墻，雜亂的野花小草幸運地生長於縫隙之間，整齊的參天大樹紮根在路邊。走在斜坡上的人不多，當你形單隻影走在斜坡上，偶爾會聽見若隱約現的鳥語，卻沒有花香，總感覺欠缺些甚麼似的。屋村與港鐵之間的接駁小巴是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小巴以鋼鐵勉強支撐的載體聒噪的來回行駛，蒼白無力的微光一掠而過，遺留下的灰塵晃悠地散落在空氣裏，蜿蜒地飄蕩至不知名的何方。

小時候，與外公走在這條斜坡上，儘管人跡罕至，公孫倆卻笑聲連連。外公總弓著壯實的背，背著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斜坡。外公總是沉默不語，有的只汗珠墜落在地下的聲響。而我卻顯得異常興奮，上下起伏的感覺讓我覺得奇妙，便不停地拍手叫好，還會摸摸外公的突起的脊樑骨，不知好歹的大聲笑。有時候，外公興之所致，還會一邊走路，一邊唱粵曲。那時候，總希望這條斜坡沒有盡頭。

外公最後一次走上這條斜坡，是我剛上中學那年的大年初二。全家人外出吃團年飯，那一餐吃得很飽。回家時，大伙都說走斜坡回家比較健康。我走在前頭，外公走在後面。當我亢奮過後，回頭一望，才發現外公被我拋離了很遠。他走得很慢，很慢。每一個動作，緩慢卻不失力量。一步，一步，踏在這條沒有盡頭的斜坡上。天色已黑，斜坡下的城市五光十色，但這條斜坡卻燈光昏暗。我好久沒有凝視外公了，那一次，他突出的脊樑，不對稱的肩膀，蘊含著一股不安於現狀卻又無法掙脫的躁動。我的腳步跟隨著外公，看著他的影子，蒼老、脆弱。那時候，我第一次希望斜坡的盡頭就在眼前。

後來，外公走不動了，他再也沒有走上這條斜坡。那一條斜坡，似乎將外公與外界隔絕。他被困在斜坡的雲端之上，有時會望著窗外的斜坡發呆，眼睛穿過數百公里，似乎窺視到了生命最遠的地方。有時候，他挨在沙發上睡去，夜色未央，熒光幕的白光散落在客廳不同的角落，微微張開的嘴巴呼應著脈搏。在墻上被風吹得簌簌抖落的灰塵中，我彷彿瞧見一個赤裸上身的身影，背上還有幾道清晰可見的印痕。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與不明載體來回穿梭起的滾滾煙塵，消失在光的盡頭。終於，外公不能再看見斜坡了。

外公走了，父輩最後決定以道教形式舉辦了喪禮。靈堂上，親朋戚友向外公行鞠躬禮，然後家屬謝禮。道士在靈堂中央位置開壇作法，紙錢兒在化寶爐緩緩地飛，花圈在兩旁站崗。原來，靈堂可以是熱鬧的。我卷縮在靈堂的一角，迷惘著這種熱鬧。我想起斜坡，但這熱鬧沒有給我半點空隙，我不能在屬於我和外公的斜坡上呼喊外公的回頭一望。外公究竟去了哪裏？是走上了那一條人跡罕至的斜坡。外公的盡頭在哪兒？斜坡的盡頭在哪兒？

我的生命，不能沒有外公。我的生命，不能忘記斜坡。當我希望把回憶留住，卻發現回憶竟如此模糊，就像一粒沙，零零碎碎掉落在某個角落。飄渺，卻實實在在的存在。生命的回歸，竟是徹底的無聲無息，但你仍以這種方式擱置在我的生命裡，淡淡的傷，卻不失溫柔。如今，我獨自走在這條斜坡上，看著外公踏過的痕跡，我實實在在感受到這片土地的厚實、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