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文薈萃 十優文章

都說「莊周夢蝶」，人生如夢。那些不切實際的、只存在於我們腦海裏的夢，是何其幸福又美滿，如同一罐蜂蜜釀成的蜜糖，將我們如膠似漆地黏附在美夢之中，不願醒來。但蜜糖終將有一日會被吃光，夢亦如泡泡一樣，剎那間便灰飛煙滅，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夢醒了的「主人公」們呆呆愣著，獨自惆悵地望著自己失去的一切。

仍記得小時候，我常愛躺在庭院的大樹下歇息。其實我家並不大，只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用紅磚砌成的房子，一個草木叢生的庭子和一棵跟我差不多高的小樹。但這小巧的房子中總是顯得空空蕩蕩，那是因為我的爸媽都在城裡工作，只有我與婆器相依為命。我時常坐在樹前撫摸小樹的嫩葉，總希望一轉頭，就是媽媽提著公文包輕撫我額頭的樣子；我時常躺臥在樹下酣睡，總希望一覺醒來映入眼簾的不是刺眼的烈日陽光，而是為我撐開雨傘，遮擋一切困難的爸爸。更有一次我在樹下睡著，竟夢見了爸媽同時回來的情景。那日月亮圓圓，圓滿得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笑顏。久無光亮的二樓燈終於亮起，廚房也終於生起些煙火氣息，一家人圍在客廳裏其樂融融，歡聲笑語真實得好像不是夢一樣。只可惜，當我睜開眼，發現耳邊並沒有什麼歡聲笑語，只有婆婆躺在搖椅上「嘎吱嘎吱」聲和輕輕的呼嚕聲，便知道方才的美好皆是空夢一場。夢醒了，天邊的月兒勾起了半圓弧度的小腳，彷彿離我很遠很遠，怎麼也無法觸及。樹上的綠葉此時也變得黯淡無光，我輕歎一聲，眼睛卻不由地望向遠方海港，盼著那艘船歸來的身影。唉……這樣的夢什麼時候會有實現的一天呢﹖

在不知經歷了多少個日出日落後，庭中小樹已然茁壯成長，樹幹粗壯而筆直，小枝爭先恐後的向外伸展，茂盛的綠葉在草地上打出一片足以蔽蔭的陰影。我拖著厚重的行李箱，轉身朝婆婆和那聳立的大樹揮手，道最後一次別，便往那海港走去。到了新城市，到了新大學，我發現身邊的一切都與鄉村截然不同。崎嶇不平的山路化為平直寬敞的公路，路邊欣欣向榮的花草樹木在城市卻不見踪影，取後代之的是隨處可見，排起長隊的奶茶店和小吃店。我沒見過這世面，立即化身成一條沒有主見的魚，在幽深的大海中限隨著魚群隨波逐流，漸漸的，我終於追趕上了城市裡年青一代的步伐，學著他們吃喝玩樂，享受生活，過著甜蜜又讓人沉溺其中的夢。直至大學的退學信發來，凶猛又殘忍地撕碎了我安逸舒適的夢。原來我入讀一年，落下的功課堆積如山，考試亦是敷衍完成，根本沒學到什麼知識，更帶壞了風氣。我看向身邊的同齡人，有的參加了學校的社團，憑著自己的多才多藝大放異彩，有的精益求精，充分利用這一年時間考上了大大小小的證書，面我，倒在自己的小團體中混得風生水起，用盡時間而玩樂。可倒頭來，現實仍像一記重槌一般狠狠砸破我的美夢，給我當頭一棒，告訴我始終是一事無成。一想到外婆傾盡心血供我讀書，我卻如此辜負她的付出，不由得心頭一緊，光是想像她眼周滿是皺紋、雙目失焦的眼眸對我露出責怪又失望的神情便已足以撕裂我的胸口，我恨自己不思進取，任由它如同惡魔一樣拉我共沉淪於不切實際的美夢中。所幸的是，大學仍給我留有一絲機會，如今重新開始一切未遲，我不會再放縱玩樂，放任自己在臆想安樂的夢中暢遊。

不知過了多少個秋，微涼的秋風撲面襲來，竟悄悄地給我的黑髮添上一絲白縷。現今的我成功在十餘年的拼搏爭取之下，當上了公司的總經理，指使著數不盡的人手，用著花不完的錢，過著享受不完的奢侈生活。我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西裝革履之下是止不住的幻想，如今我賺夠了錢，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處處要人操心的毛頭小孩了，終於是憑藉自己的能力可以帶著家人一同享福了，他們應該會為我而由衷地驕傲吧﹖多年不見，我這次偷偷訂了回家的船票，他們見到我會是什麼表情呢﹖驚喜﹖還是驚訝﹖總之，終於是能好好團聚了……

我登上了回家的船，竟因疲勞而馬上睡著了。夢中，我打開家門，摸鼻而來的是熱騰騰的炒菜香，看見婆婆呆愣一瞬，而後反應過來拄著枴杖，把我擁入懷中的情景；媽媽聽見我歸來的聲音，仍未來得及放下鍋鏟便急急沖出廚房的情景；看見爸爸放下報紙，取下眼鏡，揚著讚揚的微笑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膀。

可就當我終於走到家門口，懷著按捺不住的激動推門而入時，眼前的景像如同一潑攝氏零下的冷水，無情地澆滅了我大熱的心情與未實現的夢。土地上草木叢生卻泛著黃，幾根樹枝橫七豎八地倒在院子前，伴隨著枯黃的落葉安詳地躺在旁邊，一看就久未經人收拾。紅磚牆仍然紅裡透灰，出入的大門卻緊緊關上，拒人門外。大門的表面與木窗外都佈滿灰塵，甚至有蜘蛛結盤在我夠不著的地方。步入庭院，那棵承載著我童年回憶的老樹已然長成參天大樹，可卻是枯葉紛飛，只剩得幾片仍頑強地掛在枝頭。夢醒了，醒得又迅速又殘忍。

自己到底有多久沒回過家了？現在數數手指頭，也快有十年之久了。這十年裡發生了太多太多，我從藉藉無名到步步青雲，自以為功成名就，做著那可笑的團聚夢，卻未曾想到自己早就沉陷在名利與富貴之中無法自拔，竟在不經意間讓唯一能陪伴家人的時間從指縫溜走。縱然最終取得了萬人矚目的風光與地位又如何，卻連照顧父母、婆婆的能力也沒有。如今大樹已然長成，卻只能空守家門，獨自哀愁。落葉自上而下地落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可世上仍有葉落歸根之時，我卻與家人分隔兩地，永不相見，只好拾起一片剛落的枯葉暗自歎息。

天黑了，月亮仍然是缺了一角，如同我清醒而破碎的夢般殘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