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

我正在窗旁,雙目凝神地觀賞月亮,心中不受控制地溢出絲絲強烈的情感。腦中的記憶大門同時開啟,引領我進入另一個空間。

爸爸身後的影子,在暗黑中的淡黃街燈照射下,變得又狹又長。隨著月兒緩緩沉落,他的影子也逐漸拖拉,愈來愈細長,愈來愈遠,最後一下子消失了。我,卻在窗台前目不轉眼地俯瞰爸爸的身影。我記得,那是八年前的中秋夜。

那年的迎月夜,只有我,媽兩人坐在客廳吃飯,彷彿顯得格外冷清。忽然隔鄰的李太拿來許多薑醋煲,原來她的兒子娶了老婆,聽說是德輔道中閣麟街口的高陞茶樓有名女伶;她還替李太的兒子生了一個可愛的寶貝,是男丁來的,李太當然高興也來不及。媽媽連忙恭喜李太:「娶了好媳婦,便安心了。」吃過飯後,洗了碗,我便順手紮好一袋垃圾到後樓梯倒掉。在推門的一剎那,遠見一把鬈曲的紅髮在後樓梯下搖,她穿著粉紅軟緞長旗袍,在長髮間看見她臉上鋪滿厚白的胭脂,露出鮮血般的口紅,遠處也嗅到芬芳馥郁的白玉蘭香水氣味,她好像和誰在撒嬌,她用高跟鞋尖頂著地板,抬高身子,慢慢向前傾一傾側。我不以為然,立刻掉過垃圾便回家了。關了大門不久,忽然有人在敲門,原來是爸爸。他回來時,彷彿有一股似曾相識的味兒,媽媽立刻回到睡房去。而那碗冰冷的湯卻安靜地坐在冷清的桌上。今天,好像甚麼也不太自然,很是奇怪,心坎裡總有點不安,在懷疑?不要再想!爸爸永遠最愛我們。自從這夜開始,爸爸開始判若兩人,媽媽則經常把自己困在房間內。最初,爸爸間中也會致電告知一聲不回來吃飯,但日子久了,倘若電話不響起,便知道我和媽兩人又要過寂寞的晚上了。雖然如此,我的心那刻向迎月許願,但願時光機真可帶我們一家人,返回童年時的黑夜掛著皎潔圓月,一樣的和諧,一樣的快樂,但願……明天掛在夜空中的是圓月。

舊曆的八月十五夜,時光催人,日月如梭,這一天終於來了。收到了爸爸的來電,他說下班便回家吃團圓飯,我和媽都歡喜得不得了。連忙在家中打點一切,還故意地把餐桌移到露台,一起觀賞明亮的月色。髮菜炒蠔豉、冬菇蒸雞、南乳炆豬蹄、不少得還有花生湯圓、楊桃、蓮蓉月餅,豐富的佳餚,盡鋪滿檯上。媽媽今天穿得格外明豔照人,一身象牙白的旗袍,嘴唇上塗上少許口紅,還把當年結婚時爸爸送的金戒指,緊緊地擠在中指上。爸爸準時在八時半回家,今天很豐富啊!辛苦你們呢!」「你多點回家,許多佳餚也等著你。」媽媽話語上雖顯得有點責難,但也掩蓋不了對爸爸的關愛。「媽媽每天等你回來,你只顧外面的工作!」我忍不住把累積下來的埋怨向爸一次過發洩出來。「好了!好了!今天不是回來了嗎?大家一起吃飯吧!」今晚的晚飯,比平日變得更熱鬧,笑聲滿載著整個客廳,今夜懸掛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是圓月,它彷彿向我們散發著縷縷暖流,在恬靜的晚夜瀰漫著絲絲暖意。

一個電話,一刻的歡樂,打破了一切的願望。爸爸放下雙箸,走進房間的衣櫃取出一件棉襖。當他使勁地揮一揮衣袖,那一種似曾相識的香味倒覺奇怪,帶有危險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木檀香,一切都不是。媽突然明通一切的事情,衝上前牽著爸爸的手,雙眼凝視著他,當媽想說話的一刻,「工場有急事,他們需要我,對不起!」爸,你就在那天正式離開了我們。

第二天追月夜,我、媽依舊地吃過飯來,電話突然響起,我心想:「爸爸回來了!」「許先生在嗎?」電話向傳來令人發抖的嬌柔女人聲。不好意思,他不在……」我勉強地回答她的提問。她立夜炫耀姿態道:「他的領帶遺留在我家,他有時間便拿回去吧!」我的心痛得話也說不出來。手上拿起剛洗淨的衣物,放在最上的白恤衫的衣領上,還殘留還未褪色的紅唇印。

今年,已是爸離開我們的第八年。還憶記在我五歲的童年時的一次,我病倒了,爸媽緊張得為我到奔波。這一邊媽媽為我煎的苦茶還在藥壼裡咕嚕咕嚕地在沸騰,那一邊廂,爸爸趕緊為我刮痧,一下又一下的,只感到赤裸的背部熱烘烘的。然後爸媽一同餵我吃藥,他們還唸唸有詞道:「快喝下,快痊癒。」當天皎潔的圓月如月餅一樣無缺,彷彿只照射著我們三人,隱約有種安全感。到了早上康復過後,卻見爸媽一同擠在廚房內為我熬一碗熱粥。那時他們的溫馨與溫情一下子融入我心窩,至今仍猶記起。

月,時圓時缺,爸,卻從中秋夜那天起,一直沒有回來。但媽媽親自熬的湯水,卻每天依舊放在桌上,然後慢慢地由熱、變暖,直到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