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印

年少時,父母忙於生計、忙著四處打工而無暇照顧我,將我交托予外公照料,從此那來自偏遠村落的海浪聲與細碎風聲便佔據了我大半個童年。

印象中,家門前有處臺階,說高也不算高,我總能見大人輕易地走上去,但當我悠悠地跟在外公身後,想一步躍上時便會被絆倒,這時外公總會將我抱起,一邊哼著童謠一邊慶幸冬日的衣服厚實。

童謠輕緩,每每哼到一半時我便會不由自主地停下哭泣,倚在他肩頭睡去。那時,家門的海浪聲也無比輕盈,一下下地,似是外公在我後肩若有若無的,溫柔地拍打。

而後冬去春來,那日我坐在門前的板凳上曬太陽,拖著腦袋猜測外公會帶回什麼魚?等啊等,等到日落西山,終於等到外公回家,解放鞋上沾了不少泥濘,「難道是大豐收」我的小辮子有些是興奮,自板凳上跳起便要往那籮筐尋去,奇怪的是,那日的袋子裡沒有任何魚只,有的僅是一小袋黑色的布袋。「這是什麼呀?」我試著拿起它,但因太過沉重而失敗。那時外公放下籮筐,用佈滿老繭的手掌揉了揉我扎著麻花辮的頭,笑著讓我先去吃飯——「很快就好。」他說。我點了點頭,牽著外婆的手回了內屋,一邊嚼著鱼乾一邊透過小窗看著在門口倒騰的外公。「外婆,外公在做什麼呀?」我拉了拉外婆的衣袖,「在打壞人哦。」她夾起一條小魚乾放入我碗中。

或許是「打壞了」三個字對於年少時的我的吸引力太大,我匆忙吃完晚飯,便衝到門外,嘴上還興沖沖地喊著要他打壞人。可當我到了門口,才見到台階被鋪上了一層奇怪的糊糊,「這是什麼呀?」我順著糊糊踩下去,一步步地向外公走去,「欸!」他抱起我,拍了拍我的腳,我看著自己泛黑的鞋襪有些急躁,「怎麼辦?怎麼辦?」我踢著腿,只見外公一步躍過糊糊,到屋內為我換起了鞋襪。

「那到底是什麼啊外公?」,他揚起和藹的笑——「一會就知道了」。

初春的夜晚還是有些微涼,等我們由屋內回到門口,才發現糊糊已經乾透,我試著踩了踩,原本軟糯的地面已然堅硬,台階變成了斜坡。「是水泥喔。」外公摸了摸我的頭,「還有你的印記呢。」他指了指那一處鞋印,我比了比自己的腳掌,興奮地在斜坡上跑了好幾個來回。

那晚的風和外公的笑一樣和煦,和外婆自屋內的洗滌聲一樣輕柔。

不久後,母親認為我到了上學的年齡,便將我一同接入城市。分別那天,外公出了海,沒來送我,我提著外婆給的小魚乾,在家門口等啊等,等到媽媽說車來了也沒等到外公。

一晃好幾年,城中的生活不似鄉下那般自由,每日兩點一線的日常總讓我有些恍惚,只記得再接到外婆的電話是某年冬至前,她說她和外公有些想我,她做了些小魚乾……我有些不解,明明只是通平常的電話,她為什麼會有些哽咽?

我翻了翻日程表才驚覺那日有測考,便略帶歉意地打了通電話給外婆:「外婆,我那天要上學,不如過年再回家吧。」,她有些遲疑,沒等她回覆,我便聽外公一聲輕咳,外婆瞬間變了語氣,「不回來呀……也好也好。」「嗯外婆,過年再見吧。」我掛斷電話,匆匆趕回教室。

我沒想到的是,大人似乎串通好了一般,都在瞞著我。

再次踩上斜坡,家門口已然佈滿黑白花束,足印仍然清晰可見,那陪我留下足印的人已然在大家的庇護下,在我的無知中離開了。他們說外公被查出肺癌晚期許久,只是近期病情惡化才會如此突然。

「突然……」我坐在斜坡上,撫摸著足印,視線有點模糊——「突然到,連冬至也無法挺過嗎? ……

海浪聲依舊輕柔,不,似乎比以前更加輕柔了,是外公回到了海中嗎?我不知道,只是捧著外婆遞來的鞋,對比著足印,一遍一遍的哭著,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