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的雨霧落到南方的冬季，在路燈微弱的照耀下，竟也像北方的飛雪般飄零。凌晨的街道人煙稀少，燈火欄柵處亦只有流浪漢抽煙的煙味。我沒細心去看那路人的面目，左右盼望，我也只能看見路燈的光線圍出的圓形，光圈的邊界與黑夜分明得就像隔了屏障，畫地為牢，把我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

站了許久，我斜著身子靠上燈柱，也沒在意身上是否被淋濕，因我剛瞄到一個路人的眼睛，了無生氣，但又帶點鄙夷，像是在質問我一個人為何鬼鬼祟祟地在街燈下站立不動，我一下子便恍了神，試圖靠著燈柱，打開手機裝作隨意，讓自己不那麼像個怪人。

我在通訊錄裏來回搜尋，也找不到可以讓我聯繫又不顯尷尬的人。我打開和母親的聊天記錄，上下翻動，竟發現我倆聊天的頻率甚至不及金晨剛把我辭退的上司，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手像被凍僵似的，連翻動手機的力氣也全然消逝，於是我又成了那路燈下一動不動的怪人，路人那若隱約現的目光又朝我望來，從黑夜中伸出模型的爪，掐著我那本就跳得凌亂的心臟。

傾刻間，哥哥來電，我卻久久無法說服自己接聽，我猜他大概是問我甚麼時候回家吧？可我沒有顏面去面對他。

從小到大，他都是家裏最優秀的人，我從來都不擔心過年時要跟「別人家的孩子」攀比，因為他便是了。即使我在學校裏成績再優異，也不及他表現突出，就算父母從不拿我跟他比較，我也會暗地裏將自己當成「陪襯」，有時候他便像這黑暗中唯一亮著的路燈，我便是燈下手足無措的路人，打著再亮的手電筒也不會比路燈耀眼。同樣，燈會佇立在長街，而路人只是點綴街道的配飾，似乎可有可無，就像名家繪風景畫，光影才是重中之重。

腦海中閃過的片段讓我更加沒法接聽電話，於是我打算四處走走，使自己不那麼孤立無援，可繞了許多圈，我才意識到這早已不是我熟悉的城區，我又回到那一盞路燈下。夜裏靜得連行人走過濕地的磨擦聲都能輕易傳入耳窩，頭頂上絲絲作響的鎢絲燈泡更像對我無情的嘲諷。

隨著四周的霓虹燈也熄滅，只剩零落的街燈，我連問路的機會也失去了，只能在手機上查看地圖。

哥哥仍然不斷來電，手誤之下，我不小心接了電話，手機上傳來十分平靜的聲音：「你在哪？」和我想像中的責怪、或者慌亂的語氣有些出入，不過遇事不亂也是他的優點，這也是我比不上他的地方。

他沒收到我的回答，轉而用訊息聯絡我，我抿了抿唇，還是講不出一句，霎時間，路燈也滅了，只剩霧濛的殘月打亮城市，我揉揉眼睛，掛了電話，但在漆黑的街上，跟著導航走，也走不出這座水泥森林。

還記得小時候我怕黑，到了晚上，那路燈就像給我畫了界線般，往黑夜裏踏出一步我也不願意，有個冬天，小巷的燈整修，哥哥就打著手電在我身後開路，我每一步都踏在光裏，安心極了。冷雨夜中，他用光給我鋪出一條日落大道，我不需要擔心下一步怎麼走，光照到的地方，總是平路。有時候我也恨這光過於耀眼，可沒這光，我也沒法摸黑前行。

在手機沒電前，我給哥哥發了定位，還沒收到回覆，手機就關機了。

那如畫地為牢的光圈驀然離去，我也沒能走出這街燈的範圍，腊冬的風如白噪音般，蓋過街角瓦片藏身啃食的老鼠的窸窣聲，也平復了我內心的愁緒，我把頭靠在冰涼的街燈上，渴望這無情物能給我一絲慰藉，同時想著如何向家人說明我失業了。這時，鼻子吸進的寒風刺激著我的喉嚨，讓我怎樣也說不出這話。

我四周猛地亮了，我以為街燈開了，一起身便被敲了一下腦袋，回頭便看見似怒非怒的哥哥，打著電筒，輕輕說了句：「走吧！」

就像小時候一樣，他充當路燈，照亮我前進的道路，我麻木地走著，一句話也沒說，他也甚麼都不問，一直到家裏，也沒說半句話。

我由始至終都沒說出我失業的事，不過幸好有哥哥作為支柱，我不需承擔家中的開支。在炎夏，我們恨那陽光刺眼，熱氣逼人的天氣讓人難受。可到了隆冬，我又希望太陽能在高空多掛一會，在嚴寒中帶來一絲溫暖。

別恨路燈太耀眼了，夜裏總是需要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