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一個摩登城市。在別處，燈火已然闌珊，熱鬧偃旗息鼓；香港仍華燈初上，霓虹燈仍在綻放，盡責地裝飾著香港的身姿。在這個繁華又喧囂的世界，時間的輪軸仍轉動不停，屬於它的故事，從未停止。

我接過奶奶的任務——找一間老式小店修理她那條款式老舊的手錶。

其實那條手錶從我有記憶起，就一直戴在奶奶的手上。在潮流日新月異的時代，那條手錶早不符合現代審美。我建議奶奶重新買一條新手錶，反正我們不是買不起。無奈在奶奶的堅決反對下，我只好不耐煩地踏上這條被歲月浸染的街道，尋找一間屹立於繁華背後的小店。

人們的生活節奏愈來愈快，他們喜歡現代連鎖商場，曾經人來人往的街道已經人跡罕見。從原本的摩肩接種，變成老舊的靜謐。小販們輕輕地拍著蒲業扇，經營著在流年風雨中苦苦掙扎的小店。

我進入那間奶奶指定的鐘錶店，輕輕地把手錶放在桌上，老闆半闔的眼緩緩睜開， 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

「是你呀！好久不見！」

我禮貌而疏離地一笑，心中正疑惑著我何時認識老闆，他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道：「你奶奶是我的常客啊！再說了，這條手錶你奶奶戴了很久了，一直是我幫她修理的，見錶如見人，我自然認得你是她的孫子了！」接著傷感一笑，「現在有很多客人都不來了，可能你下次再來，我就不認得了……」

我說不出安慰的話，老闆亦不願多言，只要我耐心等待，自顧自地掏出一套修理工具，戴上眼鏡就開始拆開手錶。

我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林林總總，各種尺寸的鐘錶林立在店舖裏。有的大得像一個大火爐，有的小得一手無法盡握。指針在那六十格裏運行著，發出細微聲響，不過滴答兩聲，在店裏匯聚成滔滔不絕的時間之海，像是在引人跌入時間的漩渦，要人享受時間流逝的氛圍。

在猶如渺茫滄海的歲月面前，天地蒼生俱似蜉蝣。鐘擺在慢慢搖動，是一個誘惑的催眠鐘，一隻貪玩的小手伸向鐘擺，被另外一隻手攔下。

那隻貪玩之手的主人，是我嗎？我來過這兒嗎？

腦海中浮現出老舊的色調，是我歡快的身影。頑皮的小女孩跳到老闆面前，老闆慈祥地笑著，掏出一把糖果，旁邊的大嬸捏了捏我胖呼呼的面頰，門外的客人開懷地交談著。

甚麼時候，這些畫面正在漸漸消失？甚麼時候，老闆的臉上隱去笑容，只剩下傷感的唏噓？甚麼時候，這些珍貴的記憶被我封存在腦海深處？

是一個個拆遷隊帶走了人聲？是一幢幢高樓大廈變成圍牆，囚禁了笑容？ 還是因為時間呼嘯而過，蜉蝣根本無力趕上光陰，只能無奈地看著記憶慢慢消逝？

老闆專注地修理鐘錶，裏頭的零件支離破碎，仍無礙老闆熟練的巧手把一圈圈的螺紋轉過，搖動齒輪。

我問老闆，這行的前景好嗎？

老闆搖搖頭，荒無人煙的街道足以說明一切。

「現在的人只崇尚名牌，根本不是喜歡鐘錶本身，你們這些機不離手的人，會用手錶看時間嗎？」

「再說了，手錶壞，大不了再買，反正不是買不起。」 老闆語罷，我心虛地摸摸鼻子。

又見老闆拿著鉗子，小心翼翼地轉動錶針，把它調到最精準的位置。

我又問老闆，既然利潤不高，為甚麼還要堅持下去？

老闆反問：「你為甚麼讀書呢？」

「當然是為了找到一份能賺錢的好工作啊！」我不假思索，答案脫口而出。

「看！這就是了！現下的人都為前途讀書，『朝聞道，夕可死矣』，學習的過程遠比結果重要，同樣地，我做這行，也只是因為我喜歡錶針在我手上重新跳動的那一瞬間。」

「只是你們從小被名利熏陶，一切舉動皆為未來的名利服務，結果一遇到科目前途未如理想就全然不作考慮，一遇到工作薪酬不盡人意就立刻跳槽，少有在乎工作的本質，心中的理想……」

世上所有的鐘錶都在向前走著，時間不可能為任何一人停下。其實老闆也知道他太過理想化，畢竟日漸上升的租金，早已逼走了一班班傳統藝人，那是不爭的是事實。

鐘錶逐漸敗給時間，人們眼中只有那一個鐘錶的名字；傳統逐漸敗給名利，人們眼中只有被數字化的價碼，但人與人之間的人情味不能敗給時間，有意義的工作也不能敗給利慾，因為那都是世界的無價之物。

老闆全神貫注地把零件組裝，錶殼連上錶帶，鐘錶終於修好，老闆如釋重負地笑了。

我重新踏上這條長街，忽然覺得古樸的石磚地比嶄新的商業街更有味道。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一個傳統是否退出歷史舞台，只看他是否仍貼合時宜。然而今人追求快速、流行。在時代無情轉變的縫隙中無奈求存的傳統，似乎不再被時代所需要，但他們的精神，正是物欲社會所需要的。

所謂「匠人精神」即是專注而無念其他，為進步精益求精，為初心竭盡所能。這精神在繁華背後展現著獨特的魅力。一如奶奶的節儉，老闆的專注，他們期待著社會的「有情」，時代卻無情地予其一擊，但他們仍堅持著，堅守著「匠人精神」。

一個個重疊的身影在街道上徘徊，有一個手錶所維繫的感情；有老闆輕抬眼鏡，起早貪黑地鑽研技術的虛影，有一道道閘門關上的聲音，還有人們無聲的歎息。他們跟著時間的洪流而去，最終消失不見。只因鐘錶的能力無比強大，能沖淡記憶，只讓它留下微小痕跡。

儘管歲月洶湧，光陰似箭。傳統留下的精神仍值得我們努力放在心上，銘記那一個個被霓虹燈替代的古燈，尋找那一個個被摩登淘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