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綠的枝葉被潑上星星點點的白顏料。我伸出手，捻住花萼與根部的莖間輕扯，又一次長出花了。望著這棵一次復一次辜負我熱切期望的木瓜樹，又看了看屋內自發複習中的兒子，我頓覺兩者根本差別無幾，甚至是同出一轍。仔細一想，曾幾何時的我，又何嘗不是這顆被灌注殷切期盼、背負沉重擔子而成長的種子呢？

一顆種子被埋進濕潤的泥土中，被某人澆灌大量的水並迅速生長。那是小學六年級的我，每日皆執行著千篇一律的指令——名為讀書的指令。父母向我植入了一份考進名校的期許，為本來已被排山倒海的課業壓得喘著大口濁氣的我增添了額外的行囊。多姿多彩的補習班與興趣班變成了一串串新指令，使我的行事曆上添了許多的標記。最初確實是有一定成效的，但隨著日曆頁頁被撕下，這色彩斑斕的便箋成了千斤大石。考進名校的期望旁多了個勾，但過多的負擔終是把尚幼的我給壓垮，葬送了初中的青澀歲月，賠上了三載光陰嚥下艱深難明、程度不符的課業。

在少年時期，我就是那被期望結出纍纍碩果的木瓜樹，還沒從土裡迸出萌芽來，便被加入過量的肥料，被頻繁的灌溉。豈料物極必反，父母那本出於愛的栽培反倒把幼苗淹得奄奄一息。這座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名為期望的泰山，我自己獨自扛好就足矣。飽受蹂躪的我，決意不讓下一代的樹苗重蹈我的覆轍，不讓他們活在期望的陰霾下。

至少那時的我如此想著。

兩片鮮綠的新葉從春泥中迸發而出。撒種人喜不自勝，迫不及待地增加了澆水的頻率，心中盼那種子能成為參天大樹，能結出甘美果實。那是甫入職場的我，成功圓了雙親的心願，受僱於頗有名氣的企業。我深諳努力便能成功的道理，每個寒暑都花上比他人多的時間工作，總算是熬出頭了。我所散發出的光芒盡收於上司眼底，他便從某天開始交付那些人不能所及的不可能任務給我，期望我能夠令企業的業績更上一層樓。真後悔那時不婉拒不適切要求的我。自從承擔起上司那沈甸甸的期望後，在無光辦公室傳來的噠噠聲，以及在板間房暗自的啜泣已是不計其數。直至驚現銀絲於頭上的那天早上，我猛然體會到自己奔波勞碌多年，犧牲時日、捨棄作息，最後不僅有負所望，更把自己的精神和健康送到斷頭台前。

倘若我能拒絕上司無理的請求，情勢可能逆轉嗎？我不知道。但血淋淋的教訓就發生在自己身上，真真切切感受到期望為人所帶來的苦果，我已經受夠了。幼時的諾言再次飄到腦海，銘刻於心的苦楚再次提醒我：不要讓下一代的孩子跟自己一樣，遭受期望的束縛。

誰能料到？勇士成了惡龍，知易行難的承諾形同虛設。

經歷過度呵護的嫩苗，並不如撒種人所望。無法長出豐盛的收成，反而因為水分過盛而一命嗚呼，無力回天。辜負撒種人的希冀，也徹底浪費了本來肥沃的土地。那是作為人母的我，受周遭的朋輩壓力「薰陶」，開始與友人攀比。為何他的孩子可以獲獎？為何他的孩子名列前茅？為何他的孩子文武雙全？如此種種的不滿、嫉妒、艷羨侵蝕了當日的信誓旦旦，蒙蔽了堅定不移的眼睛。為了讓孩子成為社會棟樑，為了讓孩子光宗耀祖，為了讓孩子比他人更優越，也為了被稱讚育子有方，我把以前那植入在我顱內的指令原封不動地移植到我的「希望」上，在他小小的行事曆上寫下各式的備註。光是畫星星符號的過程，便已重複上萬次，雖惹人厭倦，但為了鋪設兒子那美好的康莊大道，這點疲累不值一提。有時，兒子為達成那苛刻得像折磨的期望而掉下眼淚。滾燙的水珠落在桌上，我的心揪了一下，但達成期望仍然是心中榜首。因此，我的兒子成了另一個我，被摧殘得不似人形的我。

人天生便愛比較，好爭強。但在這場「期望」競爭中被犧牲的那個無辜生命又如何？當我揠苗助長的育兒方式「成功」把兒子害成一個抑鬱症患者時，一切為時已晚。這是說聲「對不起」便能彌補的過失嗎？顯然不能。當我想要力挽狂瀾時，兒子的病已然成為事實。我親手栽種一株植物，望之結出萬紫千紅的花兒，抑或甘甜無比的果子，但最終卻親手了結他的生命，多麼的可笑啊！

我看著白花花的樹梢，搖了搖頭。這時，兒子出來歇息，抬眸看著木瓜樹，不以為然道：「放手吧。現在的花也挺好看的，不是麼？」乍看平平無奇的話，卻把我喚醒過來。對啊，這不正是解決方法嗎？不論是兒子，還是花，他們皆已竭盡全力綻放，難道我還不知足嗎？難道我還要繼續強人所難嗎？

我想通了，張開雙臂，於繁花盛放的木瓜樹下把兒子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