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為我的一生將就此輝輝煌煌地過去。
但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巔峰的盡頭,往往是無底懸崖的開始。
經過十一個春秋的洗禮,我也不得不向命運低頭,踏入了垂暮之年。身上原來銀光閃閃的部件沾上了一層又一層令人噁心的鐵鏽,傳送帶上的齒輪亦卡住了大大小小的紙屑。我不再敏捷,不再高效,不再勞苦。
值得慶幸的是,爸爸對我的情義並未因歲月無情的飛逝而遞減,對我的信任反而與日俱增。每每在千鈞一髮之際,我依舊挺身而出,緩緩地咀嚼文件上的一字一句,強忍劇烈的咳嗽,使文字穿越空間的限制,直奔南半球的另一端。畢竟以當時的技術而言,身懷此絕技的我仍然是無可替代的。
日子繼續無聲地流走。直至一個平凡的早上,發生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一個近日崛起神秘駭客組織在世界各地持續活躍,透過篡改傳真號碼及干擾伺服器對傳真文件進行截取。同時,多國的疑似機密情報不斷被上載至互聯網。歐美等國已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
午間新聞報導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沈重的腳步聲。奇怪,每天這段時間爸媽都在外工作,門外的不速之客會是誰呢?
插入鑰匙、扭動門鎖、推開木門⋯⋯
我屏息以待。木門嘎嘎作響之下,我瞥見一個低着頭的男子。男子手抱一個方型的紙皮箱,紙皮箱內堆滿了紙張和文具,還有一張繩子懸在紙皮箱外一側的工作證。驀然,男人抬起頭,剛好與我的目光對上。我惘然一愣。
天呀!眼前這位雙眉深鎖、印堂發黑、衣衫襤褸的蒼桑男子,竟是我摯親的爸爸!甚至有那麼一刻,我竟然認不出他來!
就在我驚魂未定之際,爸爸頹喪的雙目突然閃過一道熾熱的火光,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奔而來,然後狠狠地向我的身子揮出一拳。「噹」的一聲巨響在凝重的空氣迴盪,從傳送帶吐出的大大小小紙屑也應聲飄浮在空中。我空虛的軀殼頓時下塌,形成了一個永不褪去的坑子。若要說我的軀體感受着難以忍受的強烈痛楚,那麼我內心所承受的刀鉸之痛便要劇烈千萬倍。
翌日晚上,我瑟縮在家門的一角,忍着滿眶熱淚,依戀地回眸一看,看我這一生的安樂窩,看我曾在此邊工作、邊仰望爸爸微笑的幻影,看我這擁有我一切的家。我嘗試把眼前的一塵一土鐫刻在腦海的最深處,因為我心底裡自知,我再也回不來了。
臨別一刻,我隱約聽到爸媽在房間的討論,並打聽到我的「死因」:一如意料,爸爸的公司便是新聞報導中的一位受害者,我也無辜地成為了駭客的眾多目標之一。而負責傳遞文件的爸爸便成了理所當然的解僱對象。
但我錯了嗎?不。錯不在我。錯在命運總愛開無情的玩笑。錯在人的一生總要歷盡高山低谷。
七個月後,我在一所回收場內倒數着剩餘的日子。在這度日如年的時光,我早已認定自己前無去路。但當我身邊出現越來越多同伴時,我抓破頭皮也想不到個究竟。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問到:「你們也是被駭客入侵而被遺棄嗎?」
其中一台簇新的傳真機說:「才不是呢。我們都是無緣無故被死神下了審判的亡魂。」
「發生甚麼事了?」
接着他把這短短七個月轟動外面世界的大事娓娓道來:科技如何在踏入二零零二年的一夜間擺脫科網爆破的陰霾;互聯網怎樣風行於一時;智能電話怎樣像撒旦般伸出他的魔爪,漸漸侵蝕人類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打印機的誕生如何取替了我們的位置,把我們年邁的傳真機一腳踢走。
「怕甚麼怕,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笑了笑,心想:「哪用等十八年?十八日後,當回收廠把我的身體剖開,再取出我獨一無二的元神,植入一台新型的打印機時,我便會像鳳凰般浴火重生,成就更美好的世界!」
時代的變遷能取走我的生命,但我的精神將永遠長存。那怕在遙遠的未來只能以歷史的方式存在,我的一生卻依舊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