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一片悄然。
她,獨自拖着一個暗紫色的行李箱,漫步於街頭。在依舊昏黄的街燈映照下,彷彿連空氣,都塞滿了往日的味道。
街道兩旁盡是幢幢五六層高的舊唐樓,底層則是間間鐵閘落下的舊舖。這種家鄉獨有的上宅下舖格局,不斷提醒着她再已不是身處外地。當年刻意扔下在這裏的記憶,也如磁鐵遇着鐵器般,被盡數吸了回來。
她被回憶牽引着,熟練地向左拐個彎,慢慢踱到街道末端一間被生銹鐵鏈重重綑住的舖頭跟前。駐足片刻後,她從皮包暗格中抽出一根同樣滿佈銹跡的鑰匙,插進匙孔,緩緩向右扭開……
鐵鏈「咔啦咔啦」跌下,鐵門隨即打開。
舖裏的布局和她回憶中的沒絲毫出入,時間在這裏彷若被厚厚的塵埃所凍結。十年後,她終究選擇了回來,回到她真正的家。眼前的一片狼藉境像,正是她十年前和父母爭執所留下的痕跡。想必她那天一賭氣之下離家後,爸媽再也沒有移動過這「傷心地」半分。
把行李箱放下,向內舖走去,經過塊塊的青瓦花瓶碎片,幾張翻掉了的木椅,數不清的破損貨物後,她蹲了下來,凝視着牆邊一塊斑痕遍遍但尚算完好的木板。那晚臨走前,她刻意大力踢腳,讓這瑰木板倒下,蓋住一件自己不忍帶離,亦不忍再見的信物。猶豫過後,她小心地把手伸出,輕輕把它揭開……
撥掉一層軟軟的厚塵後,一個小小的、比字典略薄的包裹呈現眼前。撕開包裝紙,掰開兩塊緊夾的紙板,一張邊緣已帶泛黄的照片於十年後,於她手上,重見天日。
那是她與她的父親、母親,用一部爺爺傳下來的舊式的菲林相機,攝下的唯一一張家庭照。照片上的他們,笑容滿臉,還擺出了鬼馬的姿勢,背景則是舖頭的門口。她非常愛惜這張照片,用上了她最愛最好的包裝紙包覆,原本還打算帶上它一起到國外去。
可惜,就在拍攝的幾個星期後,她和爸媽鬧翻了。直到現在,足足十年光景。連她在國外時,他們也沒有聯絡過半次。
她的父母從來就不贊成她到國外去。她年紀太小,嬌生慣養的理由被他們唸了千遍。但她從小成為一名首席藥劑師的夢想只有到國外去修讀五年,再實習過幾個寒暑才有可能實現。這也是達成它唯一的途徑。
就這樣,血氣方剛、急於向外闖的她,和護女心切,不想女兒受傷害的父母,激烈的爭持了不下幾天。直到她下定決心要抛下他們離開。
其實她終究也完成不了藥劑師的課程。不是她成績不行,而是她完全適應不了國外沒依沒靠的生活。加上外國的生活指數高,每天打兩三份兼職她才可以勉強維持生活,根本再沒有多餘時間唸書。但對父母的怨恨一直促使她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一個星期前,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的戶口還有少量結餘,應該可以支持自己三四天的生活,可以放個假。但在銀行查詢帳戶時,她訝異了。銀行經理把她迎入VIP房,還恭敬地奉上了一杯咖啡和一本銀色的存摺。她打開一看,發現她父母的戶口,每個月都會自動轉帳一大筆生活費給她,十年來從不間斷,現在她已積累了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銀行自然把她奉為專貴客戶,提供着「專貴」的服務。
還記得她蓋上存摺的那時,眼睛是濕透的。
她一個要好的表姐於十年前曾跟她提過,她甫離去,她的父母便立刻找房子搬離,還賣掉了整幢唐樓,除了最下層,她的房間位處的地舖。
她還以為他們是想蹂躪完自己的房間才把其賣掉,好讓自己即使回來也再沒有唐樓可以供她容身。直至現在她才了解,用唐樓換回來的錢其實全進了她的戶口。
她以為自己很恨他們;他們也很恨她。但,其實他們始終捨不得讓獨女吃半點苦。一直以來所謂的「恨」,從來也是單向的。
於是,她回來了。
照片上的他們,依舊維持在十年前的快樂鬼馬。只是,再快樂再鬼馬也經已泛黃。此剎他們各散東西,她十年來的恨意雖化烏有,但究竟何時才可重聚,再快樂鬼馬一次呢?
她軟坐在木板前,向繁星暗許:再拍,家庭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