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暗還沒有被陽光吞噬時,我已被電話的鈴聲及爸爸的聲音吵醒,然後我竟糊糊塗塗地被帶到醫院。「你是余舜涓的家人嗎?今早她被發現暈倒於街上,剛診斷過證實因刺激過度而暈倒以致失憶。可能是短暫也可能是長久的,這我們也不能確定。」失憶?什麼意思?我一切的睡意都被這個陌生的名詞趕走了。
正在茫然間,我發現在病房的一角瑟縮着一個少婦,定睛一看,她竟是媽媽!我掙大眼睛,難以置信。只見她一面極力抖動着蒼白臉上每一塊肌肉,一面喃喃地說:「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一切無不直刺進我的心坎裏,但我卻沒有流出半滴眼淚。我的眼淚早已流乾了,不是嗎?從小至大,「家」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詞,爸媽的吵架聲成為了我和姊姊的家常便飯,我們從不知道什麼是親情更沒有奢求過愛。不知何時,爸媽的掌摑聲,物件摔破聲,門被重重關上之聲造就了沈默寡言的我與到處遊蕩的姊姊。
轉眼間,我們回到了彷彿闊別了一萬年「家」。望着不斷喃喃自語的媽媽與驚惶失措的爸爸,我彷彿看見一個摔破了的花瓶。可是我身為女兒,身為這個家的一份子,我仍然要好好收拾這個支離破碎的花瓶。於是,我勉力要自己鎮定下來,我先為媽媽送上一杯暖水,看着她不斷抖動的雙手無力地握着杯子,裏面的水也快要瀉出來了,我的心彷彿也跟着水跳了出來。媽媽,是你嗎?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會睡着?為什麼我不陪伴你左右?為什麼我會令這個悲劇發生?幾千幾萬個疑問與悔疚充塞了我的頭腦。我含淚為媽媽梳洗更衣,直至她沉沉睡去,我方離開房間。
我乏力地跌坐在沙發上,訝異、驚恐、無助、內疚絞痛我體內每一根神經。突然,我像觸電般地想起了爸爸!他從剛才起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沒有出來過。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徑自走去敲門。是的,他們從沒間斷的吵架聲早已為我們之間築起了一道厚厚的牆。然而,此時此刻的我已無路可走,孤立無援了。爸爸從門後拋來「進來」二字加強了我的勇氣和決心。我把門慢慢推開,只見爸爸背對着我坐在椅子上,呆望着牆上他和媽媽的結婚照。
「爸爸,我可以和你談談嗎?」我怯怯地說。
「啊,我們父女很久沒有談過話了。來,到這兒坐吧。」爸爸以溫柔的目光迎視着我,示意我坐在他旁邊。
「看,那時你媽媽的笑容多美,美得好像向世人宣示幸福的樣子。那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爸爸指着照裏的媽媽,臉上泛起了一個我前所未見的笑容。
「爸爸,那為什麼……你們……」我支支吾吾,說出自己抑壓已久的疑問。爸爸突然用一種莫名的眼光審視着我,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都這麼大了。唉!對不起,這些年來爸爸忽視你了。」
爸爸的答非所問本應令我大失所望,可是他那句「對不起」已然深深地震撼了我。正當感動充斥我的頭腦時,爸爸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那時的我從沒想過,原來快樂和痛苦只是一線之差。在你出世後第二年,我生意失敗,公司清盤,財產化為烏有。從那時起,你媽媽就好像變成第二個人似的,她不停地因為雞毛蒜皮的事跟我吵架,又罵我沒出息。你說,她究竟是嫁給我的財產,還是嫁給富裕的生活?」
爸爸的三言兩語,令我若有所悟,但他的憤怒再次嚇怕了我,我想起了自己進來的目的︰「爸爸,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媽媽她……」
這次爸爸臉上換上的是焦慮不安與迷惘惶惑的神色。「剛才我和醫生詳談過,他說我們應該想辦法令她恢復記憶,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弄清楚她受什麼刺激以至失憶,畢竟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繫鈴人吧。」心藥?繫鈴人?我該到哪兒去找?
「唉,都怪我,昨晚和她又吵了一大架,然後大家各自各睡着了。我矇矇矓矓的聽見半夜三更你媽媽接了一個電話,然後匆匆地出門去。那時我正氣在頭上,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爸爸的一臉悔疚,令我深信︰他始終深愛着媽媽的。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不斷帶媽媽到我們曾經到過的地方,不斷述說往事,不斷為媽媽找尋失去了的記憶。可是茫然的眼光卻從未由媽媽的眼睛腿去。她始終沒有停止過自言自語:「為什麼……為什麼……」而姊姊卻像泡影般消失無蹤,音訊全無。
一天,我仍然在客廳裏徒勞地嘗試恢復媽媽的記憶。突然,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響起,我開門一看,是姊姊!只見她手中拿着酒瓶,滿臉醉意,她蹣跚地走進來,口中斷斷績績地吐出:「原諒我……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