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看這湛藍的穹蒼,真的不一樣呢。那柔軟的雲朵,那送爽的秋風啊!在美國,雖然是同一片天,但每次仰望總覺失落。只有故土的天,才讓我感到安心而舒暢。對故鄉的懷念,是唱多少首洋人歌兒,聽多少句他人勸慰,也磨滅不了,取代不了。
三年匆匆而過,眼界是開闊了,但每每都只盼著妻子月月的一頁信:"平安,吾夫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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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是個特別的女孩,她從不與人傾訴自己的心事,而是一點一滴地把事情寫於華箋之中,放在老家前的榕樹洞中。
年少無知,當我發現這些信,從不理會那是別人的秘密,總會拆開來細讀,她的文字揪動我的心,如巨浪淹沒我的思緒,每每閱畢,均要心不在焉好幾天。
初見月月,是六年前的初夏。在蟬鳴的伴隨下,我又再想去看看那一個樹洞。卻見一個女孩迎面步來,她的眸子清澈如湖水,靈動如繁星,嘴角微微鈎起,形成如新月的弧度,厚厚的流海淹著她的秀眉,很美。不知為何,我居然能鼓起勇氣:"你可以把我當樹洞,與我傾訴。"
這就是我和月月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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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家之心之急切,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三年未見她,不知她會否消瘦?腳踏故土,只想如箭般回到王家村去,擁著她,聽她的嘮叨,跟她談談國外的新奇事物。
在火車轟隆轟隆地穿州過省之際,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回憶中月月的模樣愈發清晰,她那帶低咽的聲音徘徊在我耳邊:"夫君儘管好好去觀世界,莫念家鄉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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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一直支持我留學見識,她是村中唯一念過書的女孩,很多人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卻為自己那滿肚墨水的妻子而驕傲。
成親以後,城中學堂的同學們都出洋去了,我卻沒幾個錢,也只能羨慕著,跟月月談談自己那奢侈的理想,每每她都是沉默點頭。
一天,她捧著一大袋錢,對我說:"你去吧,我留在這兒等你。"到外見識之心極為熾熱,我沒有疑惑那些錢的來源,也沒有關心月月那憔悴的臉容,更沒有注意到她那一身幾經縫補的粗布青藍裙,只顧自個兒興奮。
臨走前,她那水靈靈而眷戀的目光一直跟貼著我,我捧起她那雙不知不覺間變得粗糙的手,只覺她隱隱顫抖著,我安慰她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會回來,若念我,寫信給我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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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忽然發出嗚一聲,停了下來,睜開眼,只見四周之人已提著大包小包,爭相下車了,我也趕緊提起箱子,往車門擠去。
下車後,我也沒猶豫甚麼,直奔王家村去,心中不斷想著,見到她的第一面該說甚麼,"我回來了"?還是"你還好嗎"?心中既忐忑又緊張,帶點絲絲的甜蜜,這是近鄉情怯了吧!
直至看見王家村那高矗的牌子,我心中才踏實下來,終歸回來了,兩行熱淚就要傾瀉出來。
我擦了擦淚,收拾了心情。這次回來,我也沒發個信或電報,就想著給月月一個驚喜,但也絕不可以以這副鬼樣子嚇倒她。
經過村口那棵榕樹,我不期然就想去看看那樹洞,雖知自成親後月月再無將信件放在洞中,但那樹洞有魔力似的,把我吸引過去,我毅然走向樹洞那邊先看看。
樹洞裡竟然有一封信!
映入眼簾的是信封上面那娟秀而熟悉的字體:"夫君啟。"
月月怎麼有一封沒寄出的信?既然她想要我讀到,怎麼又會放在這兒?濃濃的不安把我團團包圍了。
我手握那一封沒寄出的信,也不再敢耽誤,腳步加快入村去了。
我步向村尾倒數第五所房子,每一步,我的眉心都跳動了一下,月月那恬靜的笑容就浮現在我腦海中,總覺有所不測,撫著信封的手指沾滿了汗水。
到了第五所房子,一看卻覺得陌生,整所房子熏黑了似的,我捏了手中的信。
"月月。"我叩門喊著。
身旁一把沙啞的聲音響起:"你找人?"
轉身一看,原來是鄰居王老瞎子。
他說:"這兒沒人好久了。那女孩好賭,丈夫離開她,她又四處借錢,欠下一堆狗屁債,那是替人洗一輩子衣服也還不了的,被高利貸放火燒死了,死前還讓人定時給她丈夫寫信,真可憐。"
我愣了愣,好賭?月月從不賭錢!燒死?她為何會去借錢?怎麼會這樣?
身子一軟,我跌坐在地上,豆大的淚珠便掉在信封上,信封上的字體隨即化開,無邊的濛瀧,心碎成千千萬萬片!
一陣強風颳起,把我手中的信吹到老遠去,我趕緊爬起身,跑著拾起信,抖了抖信上的塵土。
月月真的死了?沒可能!她怎麼這樣恨心?只拋下一封沒寄出的信?我對她,她對我,又豈能一張短箋能承載?
我呆呆看著這一封沒寄出的信,麻木地站著,也不知道要否拆開來看。
深秋的落葉蕭條地迴旋著,迴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