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我有過甚麼依靠？

無論我得到了多少愛、多少眷顧，我的心仍然是空虛的。我的成長沒有缺陷，但是我一直就活在局促不安之中，仿佛打從被領走的一刹，就有個炸彈埋在心扉，它可以一輩子都不被引爆，但你永遠逃不出那陰影。

況且，我沒有被真正寵愛過。我媽，就是我養母，對我的愛是責任，不是自然。別人的母親對親生子女精心烹製盒飯帶回學校吃，我媽怕我吃不好，就給錢我出去買食物。我沒有責怪她，雖説我是領養的，當中還是涉及金錢的交易；她需要的，除了陪伴，還有生存。我也很感激她領養了我，鼓起勇氣，對一個不是她親生的女兒，培養出一種真誠的愛。她盡力了。

否則，我也不會叫她媽。她，對我仍然是一種恩賜、一種福分、一種安慰。

搞清楚我的身世後，我竟然沒有立刻尋找父母。我當時傻傻的認爲，當務之急，是要幫助和我有相似遭遇的中國女子。我朝九晚五地打雜，足夠糊口，其餘時間就嘗試聯絡這些女子，或通過母親尋找其他養母，或到附近的農村打聽類似的情況。一開始囁囁嚅嚅的，還未進村就被守衛攆走。後來，我便更有信心，與十個左右的女子聯繫著。始終，這工作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算是補償我自己的空虛吧。

一眨眼便二十七年了。我們從小組，演變成幾千人的團體，擁有代表我們的頭巾；從互相照應，變成爲女子爭取權利，拯救被遺棄的小孩。傳宗接代、重男輕女的思想卻牢固在農村人民的心底裏，就如大船的鐵錨。一天不起錨，船就不能動。我能做的，太少了。但我感覺自己變得强壯，從前面對破口辱駡的人，只敢退縮；現在面對公衆講話，能夠背負自己的信念，侃侃而談，不怕別人的無理取鬧。在幾年前，我得到了諾貝爾和平獎——我們的工作被贊許了。

有一天，我摘下頭巾，發現最後我的心靈仍然不安。我建設了一個婦女的小社區，但我始終想要的，還是尋回自己的親生父母。我在報紙上登了尋人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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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事跡，盡在鏡頭前，我們卻懵然不知…… 竟然，因爲這不公的傳統，她才會空虛地過了半生，也因爲這傳統，她才會坎坷過後變强壯。重逢後，我對她的作爲感到驚嘆，仿佛搖身一變，她成名了，不再需要依靠，卻又想找回母親。

現在，我們在舅舅家裏，期待著化驗所報告的結果。

「……有九成五的機率是母女關係。」

母親右手接過報告，拿近眼前，左手緊執著手術紙，激動得把它捏皺了。他們母女四目交投，熱淚盈眶，擁抱了對方。我面前的，一位母親逼不得已把女兒送走，五十年來，咎罪於自己，現在終於贖罪了，不用再受往事折磨；一位女兒，堅强活了五十年，仍然放不下往事，一生尋找著意義，現在終於回家了，再也不用苦澀地牽掛。

眼淚還未拭乾，她便急著說：「現在回想我不同的講話，也不覺得迴腸蕩氣了。也許我不再年輕熱血啦。但是，有一樣東西，是我仍然很有感觸的。它標記了我的開始，也代表了我的初衷。」

她從背包中拿出了一條她們的頭巾。母親的眼瞪大了，看了良久，又哭泣了起來。那是一條黑白條紋的頭巾，貫穿了她生命的頭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