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深黑的,身軀白淨,腳兒橘色,一雙棕色的翅膀,在高空中盤旋。此情此景,讓我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二十年前,百無聊賴的一天,不知在甚麼驅使下,我拿出了白紙,提起了筆,寫了一封信。我寫了一句,又塗掉了半句。筆尖猶疑,執筆忘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完了那一封信。精力耗盡,心情卻舒暢得很。望出窗外,黃日快下山了。
老實說,學生時期的功課,犯錯後的悔過書,工作上的文書,我都寫過不少。而家書,我至今只寫了一次。二十年前,百無聊賴的一天,成了我的初體驗。而那封信,是寫給老爸的。
快三十年了,我和老爸共享天倫之樂的日子。
一別就是三十年了。當時我和您起了口角之爭,您我互不退讓,我可真是聰明極了。您一言,我一語,用詞愈趨尖銳,髒話漸趨頻繁。吵架越演越烈,勢成水火,一發不可收拾。
「這個家容不下你這個臭小子!」
「好呀,反正和你相處也只是自討沒趣。我待在家中都快窒息了!」
「你走了,以後都不好回來。拜托了,我服侍不了你這個大爺。」
「那最好不過。我走了,不會再見,死老豆!」
「呯」的一聲,家的大門關上了。羽毛未豐的黃毛小子,拖著一對「人字拖」,從巢中逃出,漸行漸遠。
在母親和親朋戚友的幫助下,輾轉間,我到了美國生活。初次踏上這希望之土,進入這自由之都,對自己的美國夢有那麼一點點的憧憬。
現實卻往往是殘酷的。在美國生活時,苦頭,我吃了不少。
昔日您鼓勵我努力讀書,對我循循善誘。我卻把它當作耳邊風。身處美國,我英語不精,語言壁壘彷似要把我壓倒。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似乎能夠領略當中一二。
昔日您打掃洗衣做飯,沒半句怨言,只為了我活得愉快。到了美國後,我不懂半點家務,獨自狼狽地摸索,方才醒悟我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因有您在默默付出。
人們常言道:「世上只有媽媽好」,卻往往忘了爸爸的好。
爸爸,也很好。
我一家三口,母親像甜點一般怡人,對我百般呵護;父親您則像苦茶,對我嚴厲管教,好喝與否見仁見智。
在家中,您苛責我時,我躲在母親身後;外出時,我牽著母親的手,您則猶自走。您工作賺錢養家,受了老闆的氣,偶爾在家中發牢騷,易怒焦躁,只因心太累了。我沒體恤,更沒去主動關心您,反而去頂撞您,和您鬥氣。對不起。
多年來,我只抱怨苦茶中的苦澀,卻未曾了解和珍惜苦茶中的甘甜。到了不惑之年才恍然大悟。我知,我錯了。
到美國生活後,我開始想和您分享心事,牽一牽您的手。也許身處廬山之中,讓我看不清您的真面目。到西山一遊,讓我始知您的偉大。或許,相隔一洋,反而拉近了您我。
我想告訴您,我在異地生活的點點滴滴;我想告訴您,我在工作上所吃的苦頭;我想告訴您,我的鄉思。此外,我更想表達我的歉意,我的愧疚,和您修補關係的願望,和您和好如初的希冀。在信中的字裏行間,我希望把這些一一傳達給您。
可惜,您還未收到這封信。
起初,我對寄信一事猶豫不決,不知您閱畢後的反應如何;之後我被工作沖昏頭腦,忘了信件一事;十年前的打掃,讓我找回這封信,才記起寫這信的初心。可惜寄信一事失敗了,得知您早已搬家;想從親戚打聽您的下落,卻一直苦無音訊。
近五年來,我到了老家香港幾趟,希望碰碰運氣,有緣相會,把信件親手交給您。可惜事與願違,物非人非,走在鬧市街頭,心裏空虚、寂寞。一陣寒風吹過,彷彿能把我的身體吹倒,把我的精神吹散。
大海撈針,也許只會越撈越深。置身海洋深處,心神漸寒,壓力漸增,意志力再堅定也會漸漸動搖,逼使撈針者回到水面上。對尋針的渴望,加劇了撈不到針的空虛落寞,驅使撈針者再次潛到水裏去。周而復始,酷似沒有盡頭。華髮漸長,無奈之情漸增。早已不知是被海水拍打,還是被汗水淹沒,還是被淚水吞噬了。
如今緊握信封,仰望高空,心想:雁兄,勞煩您幫我走一趟,把這封信送到我爸手中吧。
不久,雁兒漸飛漸遠,身影變得愈來愈小,在雲際間消失得無影無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