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每隔幾天便會來探望「樹神」。每當風起，樹神的鬚根會輕輕擺動，我能聽見祂呵呵地笑著。

一天，我走進村裏的市集。在密集人群間穿梭時，一張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簾，竟是那個背棉花的婆婆。她顯然認出了我，熱情地向我推銷著她的產品，嘴邊笑意簡直要溢出來。

我低頭一看，除了幾卷棉線、竟還有兩束富工藝感的棉花花束——將數枝棉花束起，綴以碎花，用色紙包起。「老頭子去城裡做買賣的時候學回來的技術，洋氣得很嘞！」我滿心歡喜地買了一束花束，碎步跑回住所，途中聽見村長家傳來叫罵聲，問門前的小雲，她卻顧左右而言他，想來只是私事，我也不好去攪和。

兩星期嗖地過去了，本來打算利用剩餘時間在村子裡逛一遍，可是村長竟前來叫我趕緊收拾行裝，他說會有人帶我出村。

「為什麼這麼急？不是說要留半個月嗎？」我有點措手不及。

村長面有難色，擺了擺手：「我讓你走就走吧，你難道不想回家嗎？」

「至少讓我再看一次樹神嘛。」我不好意思追問原因。

村長一悒，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帶我到了樹神前。我看著眼前高聳入雲的榕樹，心中滿是感慨。「樹神啊，這段日子承蒙您照顧了。」我輕輕撫上樹幹，一陣尖利哀嚎刺入我的腦中。

「啊！我惹怒祂了嗎？」我回頭看村長，卻見他眉間充滿酸楚、雙眼早已通紅。他強忍眼淚：「不，樹神一直很喜歡你。現在你看到祂了，就趕快滾吧。」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小雲收緊下巴，對我搖了搖頭。

我只能無奈地回住所，把細軟塞進行李箱。我走出門時，看到一名身材高挑，西裝筆挺的男子，正在和面紅耳赤的村長爭論著。

「小雷阿，你難道一定要把村民逼到絕境嗎？」村長哀嚎道。我之前聽小雲說過她還有個在城裡工作的哥哥叫小雷，不過小雲和村長都對他的詳細絕口不提。

「這個小村子再這樣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前途，轉為旅遊景點之後，可以讓我們都發財！整天對著那棵破樹祈願有什麼用？」小雷昂著頭說道。

「發財的只有你！你把村子改型了，有大半村民會無家可歸，而且他們對旅遊業工作一竅不通，你讓他們怎麼糊口？」旁邊急紅了眼的小雲吼道，「最可惡的是，你竟然要砍掉樹神！祂保佑好幾代人平安生活，你就這樣報答嗎？」

「這跟那棵破樹有什麼關係！不砍難道在那裡佔空間嗎？」他正要拂袖而去，村長竟跪在他後面悲叫道：「求求你，不管怎樣，不要砍掉樹神……」小雷眉頭一皺，大步離去。

我悵然看著村長顫抖的背影，小雲道：「你聽到了吧，趕緊走吧，這個村子不會有未來了。」

我正愣著，突然有人趕來通知：「村長，伐木車已經到森林了！」

腦中頓時「咣」一聲巨響，我愣了數秒，向著樹神的方位拔腿狂奔。

我趕到樹神前，伐木車機械臂上的刀刃如怪獸冷酷的利爪，伸向了樹神。

一塊榕葉落在臉上，我一恍神，進到一個匪夷所思的世界。無數半透明、人形的靈體，掙扎著伸手，身體卻化作沒有固定形態的碎片，散在半空，然後逐漸隱沒。我驚恐地張望，看見身後一個如蒼老巨人般的靈體。祂沒有掙扎，只是低頭坐著，任憑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消失。

「樹神！樹神！你快想想辦法救村子啊！」我失措喊道，明知在機械臂伸出的瞬間，一切已成定局。

樹神抬起頭來，露出一絲苦笑。「你來了啊。」他站起來，雙腳早已隱沒。「當初妳來這村的時候，我怕你是像小雷一樣對這片淨土虎視眈眈的人。看來是我多慮了。」

他伸手撫向我的臉頰，溫柔地拭去眼淚。

「孩子，別哭，我雖是神，但終究被人凌駕在上。我是村民的求生希望化成的，當年鬧飢荒，有人想砍掉我依附的榕樹，當時的村長心生憐憫，阻止了他，他的善意使我有了神力。我保祐這村的村民上百年了，雖然生活簡樸，但十分溫暖寫意。我以為這種生活能維持很久，但終究被唯利是圖的人一手粉碎了。」樹神雙腿消散了。「這小村也許不算富有，但是我們的『情』是最純粹的。當人心生多餘慾望，這份溫情便會在一瞬間粉碎。村民一直尊我為神，我卻無法保護他們到最後，我真沒用……」這時樹神脖子以下也化作飛絮了。他那雙混濁得讓人心痛的眼眸盯著我，「答應我，別讓利慾蒙蔽了你的心，可以嗎？」

我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祂淺淺一笑，頭也化作了輕盈的碎片，緩緩飛散，變得小如塵埃，最後消失在空中。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一時間寂寥無聲。

「轟」一聲巨響將我帶回現實。榕樹那高聳的身軀倒在了地上。

我跪在地上，苦鹹的眼淚從眼角滑到嘴邊。我怔怔地看著樹幹被一點一點拖走。

森林的聲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