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歲
父母對他是極寵的,老來得子,便奉若掌上明珠,在香港,這也算是普遍的現象。那時是夏天,三伏天的太陽光仿佛是固體的,毒辣辣地壓烙在軀體上,更狂肆地流串在街巷上,教人無法越過。
“xx!快過來!”母親放下了打掃用的撣子,喚著他的名字,一回過頭來,手上便多了本硬膠冊子。
他如釋負重地扔下了筆桿,蹦跳著跑了過來
他與母請並肩坐著,烏溜的眸子似在看著那本冊子,卻不經意地睨了母親一眼
整天囑咐我用功讀書的母親眼角卻在此時舒展開了一抹笑意,顯得魚尾紋更深陷了些
翻開冊子---原來是本相冊
相冊裏赫然入目的第一張,竟是十年前的一張全家福,照片裏的一對中年夫婦臂彎裏摟抱著的嬰兒隔著一層照片不住地盯著他,憨笑著,於是他也孩子氣地回瞪回去,仿佛他並不認得那就是他自己。
母親在一旁絮絮叨叨地細訴著往事,而他卻似乎沒有聽進去,與相片中的自己對望著,腦海裏懵懂地勾勒出了二字的雛形:未來
末了,母親終於停了下來,敘述十年間的回憶,也不過是十分鐘。
仿佛下定了決心,她對他說“今晚我們再去拍張全家福吧”
流年似水般輕巧,他長大的那十年如煙雲散,抓不住。可未來的那十年,卻遙不可及,同樣的抓不住。
那刻,他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快點長大
時日很短,
時日很長。
***
那年,他二十歲。
今天會考放榜,而他第三次落榜了,他倚靠著陽臺的護欄,觀望著眼前的一派華燈初現,微涼的夏日熏風終究撫不平他紛亂的思緒,那一切苦惱的盡頭仿佛亦打著死結,末日般的淒惶。
其實,他自己倒無所謂,從讀書開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苦的是他望子成龍的父母,終日擔憂,熬白了鬢角,折彎了腰,以五十多歲的年齡來說,似乎也老得太早。
胡思亂想之際,他從褲袋裏掏出了一本小本子,那算是他的日記本吧
甫一打開,裏頭掉出了一張照片,拾起,只見照片裏的自己眼睛很透澈,熠耀著,像是在期盼著什麼。
“看來要讓你失望了,長大後的你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美好”他對著相片裏的自己囁嚅道,帶著一絲嘲弄的意味
驀地,背後有人拍了拍,是端著一碗糖水的母親
步伐有些蹣跚,仰起頭來,眼睛連著眼袋,仿佛兩顆曬幹的橘子殼,已是個老嫗的摸樣
”考上了嗎“她屏著息,小心地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沒有“他聲音細得仿佛只有嘴唇在動
母親的臉色黯淡了大約只有一秒,又恢復了原來的神色
”我們今晚來拍張全家福吧,你爸身體沒以前好了,就當作留個紀念吧“
母親從此絕口不提考試的事,只是鬢角的白發又多了幾根,而他卻感覺自己母親面前從來沒有長大過
時日很短,
時日很長。
***
那年,他三十歲。
父母在早些年抱恙去世,遺願僅僅是讓他些成家立室
父母不在身旁了,比起悲傷,更多的是仿徨
而且就在前幾天,他去了一個高中的同學會,說是聚舊,看起來卻更像炫耀
A小姐說:大家多吃點,這頓我請!我最近手頭寬裕的很,炒樓炒了200多萬
S先生說:有人想坐我的新車去兜風嗎?最近剛入手的法拉利,不貴。
。。。
坐在角落一席的他,才剛剛討到了一份寫字樓低級文員的工作,卻也得強顏歡笑地附和著這群擺闊的同學
散場時,他掏出錢包,看到了那張他二十歲時的家庭照,他才發現,每十年拍一張家庭照已經成了習慣。
那今年呢?自己拍也算是家庭照嗎?他一邊尋思著,一邊向婚介所走去
時日很短,
時日很長。
***
那年,他四十歲。
深夜,他站在海旁,看著對岸燈火在黑暗中泅泳,手指攥著一張家庭照,那是他和妻子十年前拍的,他在一次相親裏認識了她,沒有一見鐘情,亦沒有日久生情,只是覺得彼此的年紀都大了,又挑不出對方有什麽毛病,就結婚了。
這是僅僅一個星期的事。
而且,他妻子快臨盤了,好像是個男孩
他想象著,下次的家庭照會是如何的
妻子,丈夫,和孩子,背景仍是他從小住到大的政府公屋
忽然,他覺得這畫面,這構圖,很熟悉
對!就是那張他父母抱著他的全家福
剎那,他仿佛感覺被命運開了場玩笑,活了四十年,又把他送回了原點
空虛感,填滿了他的肺腑
每一次,他的人生都被定格在一張十年前的家庭照裏
他奮力地掙脫著,
最終跳下了海。
時日很短,
時日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