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七十一次。三年前入獄至今,母親每兩星期也長途跋涉到赤柱探望我。母親烏密的頭髮在五年間褪色不少,臉上的色斑和皺紋渾然天成出一片河川疆土,臉容與身軀也更憔悴和消瘦,或許,唯一不變的只有那顆關切兒女的心。
父親早於我十歲時因意外逝世,母親既是家庭支柱,又是小孩「品德教育課」的導師。母親經常囑咐我和弟妹要「對得起天地良心」。母親學歷不高,只能任職洗碗女工,以月入九千元照顧一家四口,她那雙柔滑的巧手早已在混濁的污水中變得粗糙,彷彿一張砂紙。而漸漸地,我發現家中米缸愈來愈空洞,儘管課外活動照常,晚餐仍滿桌佳餚;但母親卻甚少動筷,那段時間弟妹倒長高不少。終於在一個晚上,我目睹母親在房間嚥著白麵包,熬著劇痛敷上藥膏於身體各處。面對家中的困境,心中的擔憂如無底深淵,床沿的壞燈泡發出將滅的昏黃的燈光,伴隨我的睡意,慢慢地熄滅。
年輕的人們總是急功近利。臨近畢業時聽聞某位同學忽成暴發戶,幾經查探方知他為區內社團販賣毒品。腦海中的良心與貪婪在角力:以別人的健康換取自己的財富,不義;以母親的辛勞換取家人的安逸,不孝。無需經驗和學歷的工作,薪金又遠不及生活開支;生活如猛獸追趕著我們,那些無謂的道德觀念在家庭面前顯得軟弱無力。在十八歲的夜裡,我穿梭城中小巷,將毒品賣給娛樂場所店主;一夜,將帶給我千五至二千元的收入。
那夜,與酒吧店主交易過後,我坐在酒吧角落等待一位散客。母親以為我在工作,每夜總會替我熬熱湯水;除了日常開支,多餘的錢便給弟妹買點零食和書籍,但心彷彿被注了鉛,沉重得快將我壓倒,在家人面前我彷彿一個蒙著臉的人。人生若是一場夢,但願無需為任何事負責;無奈,人生就是現實,每個人都必須承擔後果;生命不是無常,種種決定構成一生,而今生又影響永恆。於是,我承受了應得的報應。當晚,警方掃蕩酒吧,當場發現我藏有三公克的大麻,兩星期後我被裁定管有危險藥物罪成,監禁四年。
法庭判決那天,母親並沒有聽取判詞,反而乾媽坐在旁聽席上靜靜等待裁決結束。監禁後首兩個星期,母親一直沒有探望我,心中奢求母親的原諒,同時懼怕那張午夜夢迴時呈現腦海中母親失望與憤怒的臉容。直到母親初次探望我,水汪汪的眼眸中透露出對兒女深厚的關懷,繃緊的臉龐仍擠出苦澀的微笑,滄桑的母親彷彿葉子,春去秋來,枯黃凋落。母親溫婉的告訴我,她對弟妹编了一個白色謊言:哥哥到遙遠的英國留學,要四年後才回來。我的心彷彿一個犯錯的男孩,不敢面對眼前的母親;母親從不說謊,今天,她為我放棄生命中重要的原則。強忍著淚水,他日我將何以報答此親恩?那天,母親與我彷如一對知己,要將過去兩星期的經歷娓娓道來。她嘅嘆物價高漲,除洗碗女工還要兼任夜間售貨員,方可承擔生活開支;她抱怨自從我離開後,處理家務的習慣又要重新培養;她笑言弟妹如何惹她的氣,又如何逗她歡喜。離開之時,我看著母親的背影漸行漸遠,這柔弱的身軀將獨力撐起一個家,一片天。母親终究沒有回眸,我也斷然轉身步入獄室。
此後,母親每兩星期便來探望我。心中的愧疚愈發加增,歲月帶走母親的青春,磨平母親的棱角。一年後,我將重獲自由,我仍能以甚麼回應母親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