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舊區的日子

往事的輪廓清晰起來,思緒流中卻沒有浮現故人故物故情,惟有一個載浮載沉,閃爍不定的故夢。

地上插了一脈又一脈痕跡斑駁的唐樓,窄長的街道爬滿了每個角落,從上空觀望,這裡該像一塊發黃的刺繡罷,而妓女、「螺絲佬」和老實的工人就是那些密集的針頭。不過這絕不是一塊好地,而是一塊賤地,男孩的心裡很早就這麼認定了。地賤人賤,賤土是不會長出好草來的莫說是一顆好樹了。這句話也是很早就被男孩自豪地推斷出來的。

一天,男孩蹲在小凳子上,一邊被灰甲的上海理髮師剃髮,一邊反覆思量那句話,然後,車輪的滾地聲傳來,男孩側頭一瞥,夢就生了。

一輛豪華轎車從男孩眼前駛過,車子上所體現的貴氣和別緻是他從未見識過的。富有曲線美的軀體、一塵不染的窗子、內裡棕色的真皮梳化,太美了,太美好了,男孩想像轎車主人的生活,實在是美好得不能接受!男孩一下子從凳子躍下來並緊隨在轎車的後面。噢,他真想觸摸一下那些真皮,平時只要撫摸老爸鋪子裡的仿真皮錶帶,他都會感興奮莫名的。轎車繼續行駛,越過批發公司、布藝店、大酒樓、玉器店、土耳其按摩店,經過鞋匠、踏腳踏車的石油氣工人、二手買賣的墨鏡女人、兜售姜花的婆婆,駛過上方厚重的霓虹招牌、懸掛半空的棉被和鏽漬斑斑的天線。尾隨奔馳的男孩渾身的肌肉都痠痛起來,肺部為了勉強搾出最後一滴氧氣亦生起了如撕裂般的痛楚,然而身體透支,男孩腿上卻越來越快了,像是抓狂的哈達,無法停歇下來,忘我地奔跑著。男孩自虐般似的咧嘴笑了。他曉得逐夢的過程從來就不易,但一想到往後不用再擠著骨頭走上樓梯,不用再忍受自己如廁時有另一個陌生人同在廁所裡刮鬍子,不用再為身後舊區的低下階層而自悲,男孩就豁出去了。轎車會領他到一個新地方,他感覺得到。他幻想轎車擋風玻璃上的雨潑抹走他人生日曆上這一段住在舊區的日子,他幻想長大後自己一個吃掉一整盒月餅的滋味,他幻想……

驀然,男孩跣到了。他眼睜睜看著轎車離去,死氣喉的廢氣噴得他一臉都是,待廢氣散了,夢都散了。男孩終究還是沒逮到夢。

如今,男孩長大成人了。

我重新聚焦茫然的瞳孔,邁開腳步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真的許多年了,地方依然很殘舊,但已不賤了,憶起兒時住在舊區的日子,心中竟還泛起一圈不捨。不過太遲了,再沒剩下什麼時間讓我懷緬過去。正要離去,我竟然又跣倒了,難道是這地方想要留住我?

百感交集之際,一輛嶄新的賓士停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