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醫院仍然燈火通明。
玻璃門隨着一行人的進入敏捷地打開,很快又關上,隔開兩個世界。
醫生和護士簇擁推着一個男人,走入手術室。
醫生載上手套,接過護士遞來的針筒。這次手術應該是這晚最後一個手術。醫生鬆了一口氣。
躺在手術台上的男人,感到有種冷冰冰的刺痛。他吞下擠出的痛呼聲,怪異的麻痹感爬上他的身軀。
男人動彈不得,眼縫中的燈光一如既往地混沌,卻讓他感覺沐浴在聖光中。
腦袋一直跳躍着興奮的念頭,血液在奔騰,心臟拍打出激烈的鼓樂。他等待這一刻太久,在這個晚上他就可以得到真切的光明。
接着,所有燈光消失了。
護士等待到男人的心跳率冷靜下來,一切準備就緒,她向醫生投向目光。
醫生持着手術刀,一動不動,仿佛給自己也注射了麻醉藥。
「醫生,醫生?」
「喔,不好意思,開始吧。」
護士擔憂地看他一眼,發現他眼眶下漫延着的灰青。
醫生感到腦袋仿佛被兩塊鐵板擠壓。白慘慘的燈光,在眼中旋轉,旋渦又重疊在一起,像他上司嚴厲的眼睛,妻子不滿埋怨的眼睛。
他眨下眼,這些燈光消失了。他咬牙,開始手術。
當男人醒來時,頭昏腦脹,他轉動眼睛,感覺到覆在眼上的紗布。
經過一晚,這個手術已經完成。大概等待一會,他可以看到清晰的線條和形狀,看到如何建構出他生活的世界。他想看見孕育了生命的母親,臉上的輪廓与他多麼相似,頭上增加了多少條白髮。他還未真切見過自己的模樣,這總是一團的黑色,究竟与旁人有何不同?
他有太多好奇的東西,等待着被他發掘。他聽過別人說五顏六色,那些從未在他眼睛出現的顏色是如何炫目?彩虹又是怎樣動人的美麗?
忽然間,他聽到母親的罵聲,不知与誰在爭吵着。
過了一會,一切安靜下來。他敏銳的聽力使他聽到房門開啟,衣料擦動着,伴隨幾不可聞的抽噎。
他生出不安,這似乎不是好事的開頭。
他的手被冰冷的手捉着,不知道要安慰誰。
他張口欲言,但母親說話了,聲音還是沙啞的。她絮絮說了很多,卻又說不出重點,在吞吞吐吐着,想隱藏一些東西,但不得不告訴他。
「兒子,醫生告訴我,手術失敗了。」
「失敗?」他重覆着她的聲音。
「是的,因為這是一個高风險的手術,很容易失敗……」她沉重地解釋着。
「但是進行之前,他們說這會成功的。」他不明白,說好的事怎又出爾反爾。
「那可以再做一次手術嗎?」
她忽然抽泣,「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她哭了一會,在令人難受的沉默中說「就算再做一次,你,你的眼睛也看不見。手術失敗,是因為你眼睛內有問題的晶體無法摘除。」
他聽完之後,不再說話,像一個抽了氣的充氣玩偶滑在病床上。
紗布頓成沉重的鐵壁,他又回到逃不出的牢房。
從那夜起,原來所有燈光已經消失。
醫生受到一頓責罵,病人母親聲嘶力竭的聲音還停留在他耳朵中轟鳴。他像四肢乏力,靠着廁所的牆壁,慢慢滑坐在有點潮濕的,滋生着細菌的地磚。
他想起被罵時,身旁異樣的眼神仿佛劃破他的皮膚,臉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熱。那時他不得不低着頭,好讓自己看不見那個母親眼中的火光。
他在那夜強做手術,精力不支下,犯下巨大的錯誤。這個錯誤,卻植在那個病人無法根除。
他在這寂靜一隅,想不起無休止的工作,不勝負荷的上司、家庭。
他只有滿腔的疲累,在抬眼望向白燈管
,眼前的燈光似乎越來越黯淡,最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