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清楚,自己已無法維持生計。妹妹還小,且患上失憶,我更不忍心她跟隨我吃苦。
從前的鄰居是對善良的夫婦,恰無子嗣,我幾經思量,終是決意割舍下把妹妹送到他家。
妹妹沒有抵抗,一味順著我意。那天我牽著她的手,直至暮色四起,才抵達舊居。我讓妹妹在門外等我。
我把一切告知年輕夫婦,他們只是緘默的坐在椅子上,良久思索著。他們臉上流溢著欣喜,我清楚他們是情愿的,只是遲遲作不出決定。
“她的舊記憶已不復存在。你們可以告訴她,這才是她真正的家庭。她并沒有我這位姐姐。”我說。
夫婦探頭端詳著門外的妹妹。妹妹站在深冬干燥的烈風中,大抵是一天的路程讓她累透了,臉上交替著疲憊與饑寒。但仍掩蓋不著她犀利的眼神以及端致的五官。
終于良久之后,夫婦還是答應了下來。并允諾我可以隨時探望妹妹。
可是我并沒如此。我心里一直躊躇著。
光陰匆匆,時光荏苒。那是彈指般兩年后的季冬,整片廣袤的土地鋪滿白雪,形成銀裝素裹的小天地;日漸回暖的柔和清風,透露著初春步近的氣息。
寥白的天幕云痕重重,是戰機飛過留下的痕跡,一排排交錯著延伸至天邊。從前鎮上的光景不再,變得蕭條慘淡。戰火從未肯停止,像決心要向未知的未來無止的延續,人們看不到止境。
有天,我在夜里輾轉難眠,恍惚間想起已別多時的妹妹,眼眶立刻紅了,溫熱的淚水從而翻滾而來,滴落在冰涼的草席上。我惦念她。
我立刻摸黑起床,挑燈夜行,前往夫婦家。
直至翌日清晨才抵達。我伸手敲門,卻愣在空中停滯不前。心中波瀾起伏。我別去的日子,怕她已不記得我;又或怕她知道真相,憎恨我。
我躊躇良久,終于狠下決心敲門。不久,門開了條縫,應門的是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男人欠缺修剪的蓬亂頭發以及墨黑的須根,想必每天一定周而復始地過著混沌的日子。
“是蘇菲的家嗎。”我問。
他端詳了我少頃,又返回屋中,面容再次被屋內的昏暗所吞噬。
我跟隨他進入屋內,屋里狹窄昏暗,只靠窗外投進的光線照明。我聽見房間里有孩子在嚎啕大哭,然后緊隨皮鞭用力抽打身體的聲音,女人的哭泣勸阻,物體摔在地上發出的沉實的嘆息。
我不曾忘記,那把清脆的孩子聲,正是我妹妹的嗓音。我不禁惻隱起來,沒忍著沖了進房間里。女人覺察到有人,轉頭望向我,面部表情逐漸變得僵硬。
她用衣襟拭掉眼角的淚水,急忙拉起我往屋外跑。匆忙中我回頭,看見妹妹,她蜷縮在墻角注視我,眼神迷惘。我想,她已忘了我。
忘了自己的姐姐。
舊時的女鄰居把我帶到屋外,握著我雙手低聲抽泣著。對于四周沒有語言的氣氛,寂寥的哭泣聲被刻意放大了幾倍。
“對不起,讓你妹妹受苦了。”她搶先開口,打破彼此間如謎的靜默。
我沉默著,并不希望把沉重的責任加使于她身上。
“楠索,你才是她真正的親人,不要再瞞下去了”她見我并不說話,良久,她補上,“瞞不住的。”
我本以為眼前的沉寂會延續下去,屋內卻忽然傳出男人的叫罵聲,“你在這里干什么!”我轉頭望向大門,妹妹詫異的愣在門口,絲毫不理會男人的叫罵。
我想要上前抱著她,女鄰居卻拉著我。
“前夫還沒離逝的時候,我們一口子一直過著愉快的生活。但戰火沒有感情,他在替政府捎信到鄰鎮的時候傳出了噩耗。我知道,他不再回來了。于是,我便在親戚的介紹下,嫁給現在跛腳的丈夫。”
“他是個潦倒的男人,懶惰的性情使得他終日賦閑著。于是便染上酗酒的習慣,日漸變得殘暴。”
……
不久以后,春季已毫不妥協的地來臨了。那無疑是個多事之春,四處悲歌彌漫。
我再次踏足女鄰居家的途中。妹妹自那天起,終日對我不瞅不睬。每次我試圖與她交談,她總是一把推開我。無疑,她憎恨我舍棄她,讓她受盡痛苦。
渡了河,便見女鄰居的屋在地平線上若隱若現。我以衣襟拭著下巴的汗水,一仰頭,卻望見敵方的戰機在前方樓房上空盤旋著,投下一枚炸彈。炸彈并沒猶豫,立刻炸開了,隨著巨大的響聲化成天空墨黑的蘑菇云。
它像是攪拌棒,擾亂了我并不安穩的日子,扼殺著我對和平的渴望。
我雙腿一軟,撲到在地上潸然淚下,恍如聽到了逝去生命的哀怨聲。
我身后同時傳出哭泣聲。但始料不及的是,那是女鄰居和妹妹。女鄰居采藥的籃子摔了在地上,她看著剎那間被焚毀的屋子,感到無助。
我立刻撲上去抱著她們。此刻我感到無比幸福。
“姐姐,以后我們生活在一起。好嗎”我聽到妹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