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夜起,所有燈光都消失了

「等我回來,就為你點滿整個城鎮的燈。」

有時候,我念起這麼一個遙遠的承諾,也會不自禁幻想那時候城裡的樣子,繁市的熱鬧,人潮的喧囂,華燈初上,浮動在潺湲流水中,燭光曼妙,燈火闌珊,動人之景在我心裡總似一副渲染百色的畫,但現在再也不那般嚮往宅院外的天空了。

這裡是個很安靜的地方,只有我們極力按耐的呼吸,似乎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如果瑪麗還在的話她肯定會用力抱緊我們,緊得讓我們骨頭發疼;艾米拉著我的衣擺,瘦小的肩膀顫抖得厲害;沒有人能淡定,我、艾米、甚至喬雪,我們的背緊緊貼在一起,汗水未乾,濕冷的衣服粘在後背的衣服上。

直到穿著沉色舊衣的老人給我們帶來些香氣撲鼻——起碼此刻沒有人會去嫌棄的——土豆。像餓狼一樣撲過去,然後吃了起來,喬雪從背包裡拿出課本,撕了一頁,包著半個土豆收了起來。

一天前,一切如常。而後,突如其來的巨響打破了和平,大街小巷突然變得熙攘、紛擾。我從書房的視窗看到這些景色,人都如同遇上地震的螞蟻,慌亂之色寫滿臉容,當時我只覺得新鮮。

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徹底使我們幾個年少的學生前所未有地驚慌,只有腳反應得過來,盲目地跑著跑著,跑到這裡來。一座學堂,塌了半邊圍牆,殘舊而看似空無一人的學堂。老校長讓我們躲進去的時候,眼裡滿滿的憐憫,他喃喃自語的說話我只聽懂一點。因為當時還不知道甚麼叫做戰爭。

夜幕落下,幾輪沉啞而響亮的咆哮過去了,卻彷彿還迴盪在耳邊。我們瑟縮在學堂最隱秘的地方,開始看不清楚彼此的樣子,儘管這裡有一扇小窗戶,一眼望去盡是黑暗。艾米說她想念以前最討厭的晚讀了。我也是,但我心裡更惦念那座閃亮的城,不管是燈籠朦朧的暖光,還是桌前老油燈醒目的光,抑或是小徑路燈的黯光,現在全都看不見了。

不管是店鋪前的興隆,還是書桌上未完成的習作,亦或是低調巷口的寧靜,也都一起消失在躁動後的夜裡。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多渴望一盞明亮的燈,一盞照出我影子的燈,一盞驅趕黑暗的燈,一盞撫慰我所有不安的燈。

在這裡,連月光都溜不進來的漆黑中,更深的恐懼在我的身體裡急速地蔓延。

我無法睡著。漸漸地,我在艾米和喬雪均勻的呼吸中,聽到低沉、沙啞且被壓低的人聲:「這城守不住了,快走吧。」「不,不行,這裡還有孩子!」「軍隊已經都撤走了,城裡被炸得只剩一堆頹垣敗瓦,連發電廠都被炸稀爛了!」滄桑的一聲嘆息後,學堂重新陷入沉默。

早晨的時候,我看見灰薄的晨光從窗口倒灑進來,空氣中浮動著塵埃。艾米和喬雪爭著房裡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原因是老校長警告過待在外面就是找死,我們不得縮在這裡保命。白天還好,就像往常一樣讀書,一入夜,便是最難熬的時間。

第二夜,艾米堅持說她聽見老鼠的吱吱叫聲了,起初大家都不信,但在這般黑暗的環境裡,可能出現任何讓人懼怕的東西。喬雪第一個忍不住,靠著記憶衝到門前,卻被先一步打開的門嚇得跌倒在地。幸好,是那位慈祥的老人家,更欣慰的是他手上拿著蠟燭,燃燒著發光的蠟燭,小範圍的光暈讓我們逐漸安分下來。

「別怕,一切都會過去的。」只是老人話音未落,便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這次,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我們的心一下子快要從嗓子裡跳出來,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本能的畏懼使呼吸變得格外謹慎,在怕甚麼我也說不清,也許是懼怕著未知,也許是懼怕著等不到諾言的實現,也許是懼怕著再也看不到,滿城絢爛的燈火。

所幸的是,在片刻的死寂後,腳步聲漸而遠去。整晚我都睡得很不踏實,卻模模糊糊夢到了過去。

「爸爸你要去哪?」

「保衛國家是爸爸的職責。女兒,好好學習是你的職責。」

「爸爸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但我一定會回來的,乖女兒你要等我……等我回來,就為你點滿整座城鎮的燈。」

從夢裡醒來,我驚覺窗外異常地光亮,那是一種直逼高空的紅光,刺目而淒涼,彷彿掩蓋過無聲的吶喊;我驚覺那一承諾竟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隊首身著軍服的父親亦是如此;我驚覺再見一眼繁華璀璨的城鎮,已幾乎成為奢望;我驚覺,從那夜起,所有燈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將會是綿延不絕的戰火。

床頭的蠟燭燃燒到了盡頭,一搖便無情地熄滅了。火光映在我的臉上。我當時哪能想到,往後的日子,是一段漫長而暗無天日的日子,我的天真與希望將一概焚葬在那血腥的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