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拍家庭照
- 作者筆名:CHOW HIN CHING
- 發表日期:2014-08-30
- 寫作年級:F3
- 字數:1500
- 文章類別:其他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滴滴答答的細雨,施施然地、靜悄悄地濺在地上,為人煙稠密的都市演奏著和諧悅耳的樂曲。皎潔的明月與鬧市中的霓虹燈互相輝映著,劃破了黑漆漆的夜空。而香港,也就在一片繁華之中逐漸復甦過來。
我和家人再次走到影樓裡。
十年前,那時還充滿稚氣的我,握著堂弟的手,蹦蹦跳跳地踏上同一段樓梯,期待著一張價值連城的菲林相片。忽然,大伯從後吆喝一聲:「認真走!」他的嗓子宛如雄獅般大,回音在狹隘的梯間蕩漾著。我站住了腳,感覺簡直是晴天霹靂似的,剛才的興奮也頓時被削去了一大半。我回首瞥了一眼母親,希望她可以為我辯護。可惜,她無動於衷,神情有點兒麻木。我仍依稀記得那天,母親平日和藹可親的微笑猶如破曉後的霞霧般消失了,換上的是一張扁嘴。
十年後,我再踏上那一段樓梯,兩旁同樣是漆油幾乎已剝落得一乾二淨的牆壁。可是,沒有的是大伯聲如雄鐘的叫罵,沒有的是他的身軀在我背後散發的溫暖,沒有的是堂弟那緊握著我的小手。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對大伯家歸來的期望也「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幻滅了。也許他們正在檳城那裡掙著命,日以繼夜地工作著,擠著幾角積蓄買船票回來。不過,漸漸地,這個遐想又在我的腦海中熄滅了。這天,我抓住的,是爺爺的手。所謂「歲月不留人」,爺爺的額頭上都已被一條條緊緊的皺紋佔據了,原來那威嚴震懾的面孔也被數不勝數的蒼斑蓋過。現在的他,只剩下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好像堅挺的岩石,始終敵不過被風化和侵蝕的命運一樣。爺爺倚著欄杆,蹣跚地踏著每一級樓梯,氣也似乎喘不過來。我稍稍扯著他的左手,嘗試攙扶他,但又怕他—這個昔日的家庭支柱—不甘心連走路也要幫忙,恐怕他發脾氣。十載間,爺爺經歷了等待與絕望,哀傷與悲痛,心中熾熱的火焰一次又一次的遭到冰水的洗禮。
「三、二、一!」攝影師拍下家庭照。兩張酸枝椅上坐著的,依然是爺爺和奶奶。我站在奶奶後面,瞟了一眼爺爺的坐姿。果然,他始終無改那筆直的坐姿,雙手貼著大腿,神氣十足。我不禁自問:如今已達風燭殘年的爺爺到底花了多少力量拉直身子?皆因奶奶的病態,也許在他的心靈傷口上再灑鹽……
當時東洋鬼子要攻陷香港的消息像龍捲風般席捲全城,毗鄰的澳門之所以能置身其外,是因為葡人巴結日寇,保管情報。那天,火輪船停泊在永樂碼頭,購票的人蜂擁而上,爭先恐後。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奶奶突然被推倒在地上。爺爺在混亂中連忙扶起她,幸好奶奶並無大礙,二人便登船去。之後,奶奶想在船上買些包點充饑,正當她在手袋裡掏錢時,竟然發現錢包被盜去了!接下來的是一番嚎啕大哭—奶奶嘔心瀝血賺回來的金錢就在剛才的混亂中蒸發了。到了澳門後,他們只剩下爺爺褲袋裡的幾元。後來,為了應付衣食的燃眉之急和積累零錢買船票回港,奶奶不惜披星戴月地幹活,在街頭開設補衣鋪,生意頗為興旺。可是,好景不常,兩年後,奶奶開始變得面容消瘦,而且不時食慾不振,使爺爺擔心不已。儘管爺爺多番勸告奶奶別操勞,奶奶也是充耳不聞,總是不讓自己休息。不久,香港光復了。他們倆也買了船票回來,但奶奶的病情同時也不斷惡化、惡化下去。回港後,爺爺迫不得已要為奶奶找個大夫診病。這時,天空頃刻塌了下來,壓毀了一切。大夫說奶奶得了肝癌。那瞬間,爺爺和奶奶都默不作聲。一會兒後,爺爺—曾經因我哭泣而掄起藤條打我的人—的眼眶湧出了一團熱淚。終於,他也流下了「男兒哭」。
相片沖曬好了。父親拿著這幅原本不應存在的相片,看了幾下。
日佔時期,我和父母逃到新會去避難,但也沒有完全脫離魔掌。飯間,我們一聽到警報,便匆忙奔到防空洞裡,母親的頭上不停冒出豆大的汗珠。最後,我們都安然無恙,只是有一次木屋旁的衣棚被炸毀。幾年來,我們總算是捱過去了,唯獨父親的髮根都成了雪白色。返港後,我們好不容易匯合了爺爺奶奶。我還記得當時爺爺堅持不拍家庭照,更斬釘截鐵地說:「一日長子家不在,我們無以為家!」直到近日奶奶的病急轉直下,他才肯拍照。我也是這時才得知他們倆在澳門的遭遇的。
我們步出影樓。此情此刻,我只寄語那些各散東西的家庭能破鏡重圓;合家團聚的更要珍惜親人。
細雨呀細雨,你能把我這個祝福傳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