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陰天——入獄第一天

獄，確也，所以守也。說文。——入獄了，我還是簫傑嗎？那個名大讀研的大好青年？這個騷擾罪成的犯罪分子，是哪裡來的？

第一次見小北的地方，是哪裡呢？名大的校園，茵茵草地，翩翩蝶舞，鳥語花香的歐式校舍，處處洋溢著浪漫而奔放的氣息，年輕人們的心蠢蠢欲動，教授們也只袖手旁觀，對於學生們的自由戀愛笑而不語。那一天夕陽，落日大方地灑落餘暉，萬事萬物都披上了金燦燦的衣裳，康和橋下的康和河水泛起了康和的閃閃波光，幾乎一切都籠罩在金黃色的光輝裡。我匆匆走著，以為看見熟人，拍了一下光影裡憑欄遠望的那個人兒，長褲短衣一身素白的小北轉過身來，一雙深邃的琥珀眸子疑惑地看著我，沒有措手不及的驚慌，也沒有世故老成的淡定，只是很純粹的凝視著我，彷彿剛剛從一個夢裡醒來，又或者是逆光回首需要很努力才能聚焦看清楚來者何人。我沒有說話，人兒倒莞爾笑了，溫和地說出我的名字，問我怎麼了，好像我們已經很有交情了一樣。

簫——傑，我從來沒有覺得我的名字那麼好聽，從這個人的嘴巴裡輕輕吐出的兩個音節，猶如天籟，最善巧的鸚鵡也無法學舌，最伶俐的黃鶯也黯然失色。我向來以為愛情只是影響學業的歪門邪道，從不想一朝行差踏錯，誤入了這樣一條歧途。為什麼？

因為小北和其他人不一樣，不貪金玉之食，不求雲雨之歡，鉛華浮華的東西，似乎不曾在這個人生命中出現。我看不穿小北的眼睛，既無所悲，亦無所喜，二十歲不到的花樣年紀，所有青春的激情和光彩卻都已內斂。懂事且聽話，乖巧且自立，小鳥依人又帶著一點堅毅和傲氣，真真是個可以談情的好情人。且那最敏感人的心思，又最體貼最順心，滿心的柔情蜜意，明明源源不絕，卻又涓涓細流，從不鬧騰又從不膩歪，又能周轉操持，會過日子，怎不是個可以說愛的好愛人？多年以來沉溺在書山學海裡的我，如煦陽暖風一般的小北，住進我心底黑暗的一隅，發光發亮，猶如真善美齊聚一身的天使，子父靈三位一體的救贖。

最後一次見小北的地方，是在一場華庭盛宴。這個人卻已負心了啊，穿著我挑的禮服，跳著我教的舞步，言行舉止之間應用著我灌輸的禮儀，一切如行雲流水，揮灑自如，風範儼然上流貴族，卻笑意盈盈地看著身旁那個不是我的人。我的教養，並不能讓我通情達理。氣衝衝地上去，瞪著兩人，小北逃避了我的目光，倒是那個舞伴大咧咧地笑著，頗為得意的樣子，直教人恨得牙癢癢。意氣之下，喉嚨發出了從未發出過的聲音，寫字的手腕為拳頭提供了有力支援——結果就是，雅會名流一時鳥獸散，清高學士一時聲名敗。

此時此刻，鐵窗之外清冷的一點圓月，墨汁一般黑的天幕不知多高，又或是身處的地獄太低了也未定，滾滾厚重的烏雲想要掩埋它，它卻穩當當地照耀著周邊一片蒙白，就像是飛鷹那銳利的眼珠，帶著烏鴉般不祥的神采。聲名狼藉的階下囚，逍遙快活的負心人，黑夜不懂白天的黑啊！到底不是我的人。

鋃鐺入獄，研究的功夫應該是廢了，遠在他鄉的父母又該多麼擔心呢？

自己到底怎麼了，今天已經第四次回憶起那似水流年了啊！那日彷彿直到永恆的金色夕陽要永恆駐在康和橋上，終於放棄問他初見時沉思的東西，心中暗暗對身邊悠怡渡步的人兒，我想著什麼呢？——“若去不了牽手看海，便只願眼中總有澄淨湖泊，倒映著星星月亮，和閃閃波光。”

三個月的監禁啊！或許是一種保護，為裡面的人遮擋日新月異，為外面的人隔離牛鬼蛇神。監獄呢？或許是一處天堂，叫犯了罪的人安穩地窩藏中贖罪，叫遭了罪的人安穩地放心再酣睡。其實，人若有不可收拾不能說的心事，就會有心魔，在你心底至柔軟處紮寨安營，給你搭建一座金湯鐵牢。午夜裡，無限夢回，永恆魘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