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症室的燈還是亮着, 我感到我手心不停冒汗, 我在自責。

我......為什麼要冷冷地說那些過分的話? 為什麼要丟下媽?

一小時, 二小時......

「先生! 你媽醒來了, 醫生想跟你談。」我睡醒後, 護士道。我急忙跑去病房, 媽看見我, 慈祥地說:「是剛才的人? 對不起, 我不記得我認識你。」「是郭先生? 你好, 我是羅醫生。」背後傳出一道嗓音, 我轉過身, 看見一位約五十歲的男人。

羅醫生說：「我相信郭老太是老人痴呆症, 中等程度, 她仍然有基本常識，但會越來越嚴重，需要人照顧。其實郭先生也是醫生，你之前都沒有發現嗎?」最後那兩句, 簡直一針見血, 令我很內疚。

對, 我只顧工作。我不孝。我該死......

「郭先生? 你沒事吧。」羅醫生拍拍我肩膊道。我回過神來, 他繼續道:「郭老太什麼也不記得, 對其他人很沒信心。現在, 首要的是要她和你建立互信關係, 不能罵她, 要好好重建家庭生活。要記得--她無論如何也是你媽。」

對, 她無論如何也是我媽。我要好好重建家庭生活。

羅醫生微笑說:「其實郭老太沒大礙, 昏倒只是頭暈而已。要好好照顧母親啊! 沒事的話可以辦出院手續。再見。」便離開了。我儍儍地站在原地, 「你是誰?」媽扯扯我的衣服, 好奇地問。我掩着內心的內疚及悲痛, 嘆了口氣, 抖起精神說:「你是我媽。」

媽驚訝的臉孔令我的心不停碎裂。

「這麼來說, 你是我兒子?」

「是, 我是您的兒子。」我正想握着媽的手, 但她卻全身往後一退, 手亦縮起。

心, 滲血了。

我跪下, 悲哭道:「媽, 您忘了我嗎? 我是您的兒子, 存孝! 您真不記得我嗎? 媽......」

「您叫黄寧。爸叫郭簫。我叫存孝。爸很久以前離開了, 您和我相依為命。我是無國界醫生, 去肯雅前罵了您…… 」

「不要太自責, 反正我的記憶一片空白, 有人跟我一起生活也好。」

「......」

時光飛逝, 三個月了。

我辭去無國界醫生一職, 專心在公立醫院工作, 媽和我一起生活。

「存孝, 蘿蔔在哪?」媽在廚房大嚷。「沒有了, 我下班去買。」我邊扣好裇衫上的鈕扣, 邊抓起公事包, 狼狽地衝出房間。「那......碟子我又忘了放在哪個櫃了, 對不起。」媽像小孩子地說。我指着最左邊的櫃。「那碗呢?」我指着碟旁邊。「那魚呢?」我指着冰箱上層。

我望望腕錶, 大叫道:「快遲到了!」拿一塊麫包便出門。

我到辦公室後, 很頭痛。我掩面心想: 這樣下去不行, 我工作已夠繁重了, 還要照顧媽。媽經常忘記東西, 的確......很煩人。我很累, 心力交瘁。重建家庭生活? 可笑, 不可能! 不如把媽丟在老人院......

「鈴......」電話響了。我暴燥地抓起電話, 不耐煩地說:「我很忙!」怎料傳來女士的聲音:「這是荃灣警署。郭先生嗎? 你母親剛才在街上徘徊, 我們同事去問她什麼事, 她說她忘了為什麼出來及怎樣回家。」我急氣敗壞地說:「我立刻來!」

「存孝!」媽大叫。當我想罵她:「為什麼這樣亂走? 您不知我很忙嗎?」媽忽然眼泛淚光, 嗚咽道:「對不起, 我已經拼命地想的了。可是腦子就不聽使, 腦海一片空白。」媽拍拍自己的頭, 又說:「我知道你很忙, 我又常忘記東西。不如......你放我在老人院吧! 這樣少個負累, 會輕鬆點! 我這就回家收拾......」說畢, 豆大的睙珠從媽紅通通的眼眶掉下來。

我衝口而出:「隨您去吧!」

忽然, 腦海浮現了一些片段......

我跌倒了, 哇哇大哭, 一雙溫柔的手, 把我扶起, 細心呵護。

我成績大跌, 失聲痛哭, 一把慈祥的聲音,把我安慰, 撫平心坎。

我病倒了, 疲累不堪, 一個不離不棄的影子, 伴我左右, 通宵達旦。

我當上醫生, 喜悅萬分, 媽第一個恭喜我, 喜樂與共。

我......為什麼會有這想法? 該死! 我抬頭一看, 媽已離開了。我聽到警察們在竊竊私語:「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像樣! 這樣拋下母親!」「對! 會被天譴的!」「還叫存孝, 不如改名叫不孝算了!」

電話響起, 是鄰居李太, 她說她已陪母親回家, 準備前往老人院。

我跑回家, 媽已拾好行李, 準備離開。李太向我投以鄙視的目光, 「媽, 對不起! 是我錯! 是我失心風, 說了不該說的話。您不要走! 我以後也不會離開您。」李太笑一笑, 說:「這才像人說的話!」

光陰似箭, 三年了。

我娶了妻子, 踏入人生另一個階段。妻子是老人科專科護士。母親仍然和我一起生活。

「蓉, 你記得好好照顧媽。」我叮囑道。蓉雙手交疊, 神氣道:「哼! 以我多年照顧老人痴呆症的經驗還信不過嗎? 而且媽用了新藥, 記憶力已有改善。」這時, 我忽然記起今天有會議, 卻找不到文件, 於是大叫:「蓉! 快幫我找文件!」忽然, 媽在我背後拍一拍, 遞給我一份文件, 皺着眉說:「不是在這嗎? 我看你這大醫生的記憶力比我這老人痴呆還要差呢!」我接過文件, 靦腆一笑, 不知如何回答。

媽笑了, 蓉笑了, 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