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號,盪!」一聲令下,結束了我的一生。
還記得,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日,中國上海桂枝家具廠,技工們都戴着頭套、口罩,以免吸入我的身體排出的有毒物質,她們彷佛複製出來的:清一式咖啡色制服,就連動作都如影子般,即使汗流浹背,那樣快速,那樣敏捷,那樣緘默。她們默不作聲,不辭勞苦地在我身上安裝部件。就這樣,我,一張簇新的木製沙發,出生了。
出生後不到一星期,我被送上空運到香港的貨船。當時的我,簡直是范進中舉一樣 —— 喜瘋了,因為可以離開中國大陸,到外國見見世面。可是,事與願違,我為家具店把守着門口達一年之久。家具店遊人如鯽,上下班的白領魚貫地橫過鋪子對出的大馬路,卻沒有盯上我一眼。我是多麼的落寞悽苦,技工媽媽又不在我身邊,我就像一個遊子,去國懷鄉,試問誰明浪子心呢?
正當我苦候奇蹟出現時,一對父子把我捧走。
他們一老一少,雖然不是亞諾舒華辛力加般昂藏七尺魁梧健壯,但總算能承受到如大石般重的我。回到他們家的我,父子倆累得動也不動癱坐在地上,氣喘吁吁;但我就沒有絲毫縫隙休息,因為,我知道,我將要為他們服務了!
他們香氏一家四口,讓我見證着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香爸爸在銀行工作,每天都西裝筆挺地上班,下班回來衣服也不換便按遙控看電視;香媽媽送香妹妹上小學後便到市場買菜,中午時還會收看「方太美食廣場」,手忙腳亂的香媽媽有時會將肉汁濺到我身上,弄得我癢癢的;香哥哥則喜歡在放學回家看教育電視,對着我說一些口齒不清的英文,我強忍着笑,繼續播放着節目。晚上他們全家聚在我面前收看連續劇,香媽媽因為女主角的離世而痛哭,香爸爸就會駡男主角不近人情,敷衍塞責……看到他們樂也融融,我也心滿意足了!
冬去春來,馳驥過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切都很美好,直至一九八九年六月的一天。
面前的公仔箱播放着坦克車輾過學生的新聞時,平時樂天的爸爸也在眼角滴出一滴眼淚。媽媽和哥哥眉頭深鎖,妹妹則拿着玩具坦克車在眾人身上輾來輾去,只懂問:「媽,飯煮好了沒有?」
「我們……我們不如移民吧。」爸爸面有難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