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師逃走了！他從教室裡直奔向樓梯，以匹敵逃兵的速度跑下操場，連一絲注意力也沒分給保安，大力一抓長鐵矛組成的圍欄，俐落一翻——砰——狼狽落地，但好歹過去了。忽略他手上的血、破爛的衣服、像有炸彈在背後的表情，還有偶爾趔趄的動作……

「原來阮老師身手這麼矯捷。」阿寸愣了神，心中喃喃。

「一個個的張大嘴看什麼！快去抓他！」阿寸嚷。老師越過大路的肥胖身軀很顯眼，一同阿寸嚷時聲音裡的心虛，但聽眾不會發現。

走廊上，一排依著欄杆的學生聽見了，立刻縮頸，齊聲應是。片刻後，身處隊首的阿寸視線一掃井然有序的隊列，以及他們臉上劃一的正氣凜然之色，然後背手一吼，太大的聲量擾亂了各人的踏步，卻沒有任何埋怨。整齊的腳步聲和口號聲漸遠，他沒下樓，深吸口氣，轉身，踩著冷硬緊繃的心跳，走向這層樓的教室，做了點事。

不久後，他才下樓到門口，果不其然，連剛和保安交代完的得力助手都神情如常，絲毫不懷疑自己剛剛的暫離，或者去想暫離的原因。目光所及的人，都是對自己萬分信賴的服從者。

雲層散去，這天更熱了，即使在開放的操場，空氣也悶熱得實在使人心煩意亂，他想除下自己獨有的帽子，摸摸自己的寸頭，但在做之前就停下了。烈日當空，所有視線都或明或暗地飛來：校工的眼睛不是看向樹的；樹下的草叢裡有東西在響。操場上沒有阿寸的命令，就只有小心的呼吸聲、鳥鳴聲和遠處的槍聲了。沒人敢動。他抬眼，仔細感受，不作聲的隊列有一股威嚴，閉上眼，壓迫感迎面而來，可終究是……

心中的自信、榮耀、不安、空虛感一同湧上，混集成濁流，順著下巴滴落。

他微微低頭，看見漆黑的物件，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要是我抓到了阮老師，不上報學校，直接綁起來，用私刑，這群服從者也必全力支持。這樣大家都是共犯了。

烈日曬得人有點暈，他想到了阮老師。阮老師是個特別的人，所以他能在這間為求生存的學校裡立足，很罕見。他的手異常乾淨，正如他兩袖清風的形象，和其他老師一比，高下立判。

一次歷史課，聽見外面不正常的聲響，阮老師二話不說，拋下課本衝出去，很快領回一個渾身冒血的學生，看著老師手忙腳亂的樣子，阿寸第一次起了幫人的念頭。他最終偷偷摸摸地救了人，通過暗中指揮急救兵，事後他悔自己的衝動，卻神奇地不恨任何人。

思緒煙一般越飄越遠：每個人都受過教育，他看的書尤其多，這是由身份決定的。書看多了，他暗暗覺得，很多書都千篇一律，目的是要強硬地往讀者腦海裡灌輸一個觀念。意識到後，他思考了。仍然背了，仍然大聲念出來，字卻被屏障擋著，始終進不去心裡。直到他看見阮老師書桌鎖櫃裡的書，新的，裡面的字乍一看和舊的差不多，細看，意思截然不同，阿寸從未看過，但看後，他只知這種書一旦被發現，就是犯罪了。

阿寸受到衝擊，卻抵不住誘惑，半年間，悄悄看了很多，像上了癮。很快，課後被阮老師留住了，嘴裡誇讚不絕，肩拍得很恰當，袖章被理得平滑，緩了下他忐忑不安的心情。阮老師接著微笑，一副循循善誘的樣貌，慢慢說出話，這時他忽然驚覺，無論是哪處，阮老師都像極了舊書本上看到的良師，阿寸白了臉，訥訥接過以往很熟悉的書，敬禮，不敢望向老師的背影，怕自己的表情露出。

思緒戛然而止，阿寸睜開眼，再回過神，已經雙膝跪地，腦袋上被頂著一個觸感堅硬的物件。汗和血連串落在茅草上，他釋然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