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一個神偷,但仍叫人又愛又恨:縱使它無聲無息地偷走了許多我們的美好光景,但它卻教會了我們一個老生常談的道理——惜福。
灣仔是一個新舊交融的傳奇,在其中總能找到一些在別區找不到的特色。因此身為灣仔人的我也是一個舊區人。我最喜歡到街尾的平三醬油店蹓躂,「平三」這個名字來自平叔和平嬸自己在新界祖屋裡製的純辣油、豉油和醃製梅菜,他們的醬油店只賣這三樣東西。店鋪雖然瑟縮於一隅,但店裡濃濃的醬油香卻洋溢著整條街道,引領行人從街頭走到街尾。可惜的是,路人並不等於顧客;難得的是,他們夫婦倆還守著鋪子。
未步進狹窄的醬油店前就已經見到兩旁都擺置了許多玻璃瓶子,玻璃瓶子的光滑斜面折射點點光芒,從不同的角度看就有不同的花樣,猶如在看萬花筒一般,令人著迷。走到店內,首先看見比墨更黑的豉油。接著往前走一步,辛辣的刺激從鼻腔竄進,是我最愛的辣油。頭上的紅罩鎢絲燈散出紅光,微熱令辣油分外的紅,分外的辣。當玻璃瓶子碰撞時,聲音像風鈴般清脆。醃製梅菜放在木圓椅的旁邊,我總愛偷吃梅菜上的鹽粒和糖粒,又鹹又甜的滋味是挺過癮的。
那個總坐在木圓椅上的男人,他跟那張木圓椅一樣被時日磨去昔日的色彩:臉龐成了蒼白,椅子變了淺褐。然而坐在他對面的太太則神態依然,她撥動的紙葵扇似乎撥走了皺紋,故緊緻的臉肌上沒有歲月的痕跡。她笑說那是日子有功,吃她賣的純正貨便可以像她那個模樣。她的話也不錯,我媽媽吃她夫婦倆賣的醬油十多年了,肌齡比實際的還少。
惟這一切都只能成為過去。十一月初,地產商宣布要收購業權,街上的店鋪大多要結業,平三也不例外。
街上的遊人漸多,尤以情侶最多。兩手空空的來,雙手紅紅的去。在街上不難聽的見「陳李聯婚」、「要多些金箔」、「謝謝老闆」、「我也覺得太可惜了」……老闆總愛在門口收錢,在不同的店舖裡,可看見客人像是跟老闆耍功夫,一手把貨品遞上,另一手把零錢收回,還真有趣。雖然醬油店出現在永利街是一個奇怪,但遊人都會多看快結業的傳統老店幾眼。平叔和平嬸忙著應付客人,他們小心翼翼地把辣油、豉油和梅菜放進紅膠袋。他們對客人會心微笑,眼神交流著千絲萬縷的祝福和不捨。可惜的是只能以一個個玻璃瓶子來載起十幾年的一切。
如是者過了幾個月,到了最後一天。
街上的店鋪都約定了提早關門,然後吃一頓晚飯。其實在結業前數天,垃圾雜物早已收拾好,所以有很多紙皮箱置在店門前。平叔和平嬸今天的手腳特別慢,閒坐的時間似乎特別長。他們四周打量,盡量把店內的細節看進心裡去。灰白的一牆一磚、鐵架上的鏽和佇立了十多年的神台都訴說著平三的過去。在桌子上放了一張大紅紙,這跟十多年前一樣,不過十多年前寫的是「開張大吉」,現在寫的是「光榮結業」。這八個字相差的不只是千里,更是心中無可攀越的距離。
萬物皆有期限,期限使我們懂得珍惜。就像客人在平三結業時才懂得要買幾瓶醬油一樣,可能只有在最後的一分一秒,我們才醒覺起來,但這樣總比永不醒覺好。
平叔和平嬸拿著他們的積蓄回到家鄉生活——惜福的人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