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手上十年前與她拍的家庭照,把眼睛放在她身上,她在十年間轉變了不少,得拍多一張才行。我心裡起了一個小唸頭——再拍家庭照。
頭髮斑白的院長邁著蹣跚的腳步,單手捧著熱呼呼大包走來。我弓腿跨步接她手上的大包﹕「院長,很久沒見!」我用溫柔的語氣再說一篇遍。放下大包,又再與她擁抱,享受那溫暖。 她圓溜溜的眼睛靠向我的瞼,展露燦爛的笑容,如太陽。
「請回公司(一小時後緊急會議)。上司字。」手機傳來讓人直冒冷汗的短訊,我倒抽一口涼氣。不消兩三秒,我就把手機關上,向院長淡然一笑,免得她痛哭流涕叫我走。院長問我是不是有事,我洋然說沒有。
往照相館前,我給她送上我帶來的禮物,她戴在脖子上,用平淡的聲線說﹕「很暖,很溫暖。」在往照相館的路上,我牽著她粗糙的手,感覺到她滿手老繭,我連忙搓手呵氣。我的眼淚在眼眶內爭扎,我聳動鼻子,希望可以平靜心態,待會拍一張像孩子般天真無邪的家庭照。
院長細細叮囑攝影師,我只站在一旁聽她對攝影師嘮叨的叮囑,攝影師一味點頭示好。我笑了,沒有阻止。她穿戴整潔,樸素大方,戴著復古風格的頸巾,附加一條珍珠頸鍊作點綴(跟十年前的一樣),一絲不掛。院長全程笑著臉,面不改色。她頭髮稀疏,滿面皺紋,眼角皺紋顯然易見但眼睛依然水靈靈,嘴如櫻桃。她笑不露齒。我想,她驚恐攝影師拍到她只剩下幾顆金牙,雙手總放在身後。我想,她害怕攝影師拍到她滿手老繭,相片就不美了,配不起我了。
攝影師全程喚我看鏡頭。
拍攝完畢。我扶她坐在一張高椅上,攝影師助手遞上一杯熱可可,我把它給了院長,讓她雙手碰著暖。我自逕到攝影師旁,要求他要張原本的,要張美化了的。他呆滯的樣子使我淡然一笑。我沒有打算解釋。
照片拿來了,我給她美化了的那張,她的眼神感到安慰,歪著頭笑,滿心歡喜。
被寒風剪開的粉紅雲彩,飛機唱著美妙動人的踏過聲,留下一條灰白的尾巴——大煞風景。我們默不作聲,沒有被那一小線而感到失望,沒有因美而感到喜悅,沒有被寒風而感到發抖。我們只在看。
道別時,她的眼神有了擔心,她試找千種藉口要我留下﹕「相片顯得我胖,我們明天再拍」「夜了,來不及上尾班車的」……我只懂緊緊擁抱,依依惜別。
迷彩的天空陡然烏雲密布,滿佈電光,雷聲轟轟,雨點漸大。公司,上司房間。準備搞門而進。不料!房門自動開,我暗自驚慌,與上司碰個正。 上司爽怏對我地說﹕「我不想看到你!」我心有餘悸,不禁嘆一口氣。
我把桌上的私人物品一一放入剛帶來的紙皮箱。拿起絲毫無損的相框,相框內的相片讓我淚如雨下。
十年前那張和她的家庭照,十年後和她的家庭照,也是我最珍而重之的家庭照。
車窗外,黑夜,密密麻麻的繁星。手上緊拿著十年前和十年後與她家庭照,不禁揚起兩邊嘴角。看見她的皺紋多了,只能抱怨時間的飛逝。我的淚水溢滿了面頰,然後我又想起那段難以忘懷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