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分外刺眼，帶著溫度的光束從窗戶透進了病房，映照在父親冰涼的半張臉上，襯得那本就無半分顏色的臉龐更是慘白。瘦骨嶙峋的父親已然癱在病床上一個多月了，呼吸機不斷被呼出的水霧模糊又再變回透明，昭示著生命正在一絲絲地流失......

母親坐在病床邊，面無表情地替父親擦拭著雙手，我立在門邊，不禁再一次感歎母親的薄情——自父親突然病倒以來，我從未見過母親掉一滴眼淚，她一直冷靜地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鎮定自若地處理著這一樁於我而言好比天塌了一樣的災難。或許，母親真的如此不在意嗎？

印象中，母親一直是個淡漠刻薄的人。對我，鮮少褒獎；對父親，諸多抱怨責怪，皆是生活上的一些小事，有如出去和朋友聚會喝多了酒，又或是借錢給親戚朋友等。我甚至開始懷疑父親與母親之間是否除了家庭的牽絆一無所有......直到我看見了一封信，一封沒寄出的信......

那天，我回家想替父親收拾一些衣物帶回醫院，出門的時候卻突然找不到鑰匙了，於是四處翻找，直到在床頭櫃裡看到了一封信，我愣住了。信封上的署名是方正的三個字——我母親的名字，右上角還整整齊齊地貼著一張正方形的油票，寄信地址是上海，看樣子是封還沒寄出去的信。信封已經發黃了，卻沒有絲毫褶皺。

我好像發現了什麼母親驚人的秘密一般，忍不住繼續窺探下去，於是打開信封，取出了信件，黑色的墨水填滿了整整三張信紙，這有別於我心中母親寡言少語的形象。看了看上款，竟是父親的名字，更是勾起了我對這封信的好奇，牽引著我讀下去——「離你剛去上海已經有三個月了，怎麼不見你寫封信給我？......在大城市還習慣嗎？要不要我過去看看你？......在外面少喝些酒，不要一沒人看著就胡吃海喝，要注意身體！身邊有多少人是真心實意的要多留個心眼，不要是個人和你稱兄道弟的，你就對他掏心掏肺的好......我不用你賺很多錢的，要是過得不開心了，就早些回來吧，我給你包豬肉白菜餡的餃子吃......」通篇都是溫柔又帶著些扭捏的女兒心思，東一句，西一句，全然是圍繞著四個字——「我想你了。」

讀完信，我的心顫了顫，陷入這就快從信封里溢出來的纏綿情意里久久無法釋懷，那是我從未在母親身上見過的，抑或是說，母親從未如此顯露過的，濃烈愛意。可仔細回味，母親又好像從來都是這樣子扭捏地，拐彎抹角地表達情緒，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細緻入微地陪伴和看護著我們......我心中像是有一面存放了許久的鏡子在一瞬間破碎了，無數個鏡子的碎片都映照出了比以往更加斑斕的畫面......

她不輕易誇讚我，是不想我因為一點成績就沾沾自喜，卻也會在外人面前小心維護我的自尊，從未說過我的不是；她責怪父親出去喝酒，是因為擔心父親的身體，她埋怨父親借錢給別人，是因為害怕老實熱心的父親吃虧受騙......回憶起過往種種，我不禁百感交集，內心是一種甜與苦交雜著的滋味。母親不善言辭，我為何就不能多看看，多想想？

找回鑰匙後，我趕回了醫院，帶著那封信。我拿著信，問母親為什麼沒有寄出去。母親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啊，那時候你父親在外面打拼，我寄出去也就只是讓你父親擔心，還不如讓他在外面安心工作呢。」比起穿越萬里送去的一份思念，如此輕描淡寫的隱忍吧，卻更讓我為之動容，是心疼，是歎惜......

「媽，你怎麼什麼都藏著掖著啊......」我的內心仍是五味雜陳，卻偶然窺見母親發紅的眼眶和眼球上密佈的紅血絲，這雙眼睛，怕是不知道偷偷掉過多少次眼淚了吧。

我手握著那封沒寄出的信，思量許久，愈發覺得可惜。信既然寫了，就該是寄出去的好，看不見的情意，未必就比看得見的情意要高貴啊......難道偏要等到用心率儀去解讀兩顆心之間跳動的頻率嗎？我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了父親，又飄向了母親，或許......還有機會，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