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乏力,被白茫茫的霧包圍着,我正下墜,但速度並不快。
片刻之後,眼前的白霧漸散,澄澈的藍天展開,遠方有一個濛曨的輪廓,似是建築物,我彷彿被它牽引,迫切想知道它的真貌,因着下落,它離我愈來愈近,忽然,心臓一陣緊縮,我下意識向下望,天啊,我在做甚麼,翅膀已經能動了,而下方是萬丈深淵,我卻還在看風景!
我盡一切之力,飛離粉身碎骨的危機,甫落地,便聽到一把尖銳的聲音。
「還是發現了嘛,你可是差點就⋯⋯」聲音的主人指了指那個漆黑的深淵。
「您是誰?」我看着她,應該是她,一身黑色的斗蓬下露出了白色的布料,好像是裙擺。
「改不了用敬稱的習慣嗎?真是有趣。好了,我是領路人,你不是說要尋找最初的心嗎?我們比較喜歡稱它為『本心』,『本來的,不經變故的』,我回應了你的願望,跟我走吧。」
步伐很沉重,路上的濕泥黏着我的腳,雖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卻也很不好受。我無力前行,這時,地面慢慢變成堅硬的雲石,本來荒無的周圍,成了現代的場景,一條條扶手電梯縱橫交錯,陽光透過玻璃幕牆照射進來,卻無一點暖意。
「記得這裏嗎?迷失的開始。」調笑的語調。
「帶我離開!」這裏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對它好感全無,我急切的想離開。
「這麼快想走,你的工作,可是人人稱㵪的哎,能在市中心生活,在這座被譽為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標中上班,金碧輝煌的裝飾,多麼巧奪天工啊,不過你都看膩了吧?」
我按捺着燥動不安情緒,盡量不聽她的說話。
「真是暴殄天物啊,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擁有多少也不會珍惜吧,這份工作給你的薪金,足夠了吧,還在裝模作樣,真好笑,你一定很愛這裏吧?」
冷靜、冷靜,同樣的話聽過很多次了,沒事的。
「每次訴苦,都得到嘲笑,你很開心吧,因為你的目的就是炫耀,告訴所有人你活得多好!」
我再也按捺不住,情緒噴薄而出,化作尖銳的反抗:「我沒有炫耀!我只是把自已的感受說⋯⋯」
一把冷酷的聲音強硬地插進來:「是這樣的嗎?我看你是在乞求同情吧。」
我不顧一切地大叫:「我沒有在乞求同情,我是在尋求理解!別人說得怎樣好的工作,其實只是一副枷鎖,每天十二小時,被合約縛在椅子上,在電腦中輸入重複又重複地的字詞,對別人卑弓屈膝、點頭哈腰,甚麼有趣的敬稱!那是規定的好不好,說多了就成習慣,不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又有何用?薪金,那是我唯一留在這裏的理由!銭夠了又如何?幾年後通脹,金融海嘯又不夠用了,不然我為甚麼還留在這裏!」
她慢慢下落,手溫柔地搭上我的肩膀,聲音無比清澈:「終於正視內心了,你還記當初的願望嗎?」
環境再次變化,嫩芽伸出地面,片刻便長成草地,鄉村的風貌展現眼前,我踏在熟悉的土壤上,身後是一座古樸的風車,正是那個神秘的輪廓,我立下願望的地方。
「我希望一切安寧、靜謐。」我喃喃說出過去的話語。
「『本心』就是潛藏心底的真正渴望,經歷變故後仍能憶起,可是萬裏挑一,太多人以為其他事物能助自己達成願望,卻不知已在其中忘掉自我,其實翅膀就像那些徒添煩惱的事物,讓人類體會有能力飛翔,卻不知飛向何處的滋味,只能在空中浮沈,謂之『迷失』。」
隨着她的說話,我漸漸明白「本心」的意義,想當時,我天真的以為金錢是安寧的前提,如今,我身無長物,卻無比靜謐。
我忽發奇想,開口問:「迷失世界的用意是讓人們尋回本心,那麼我之前遇到的人,他找回本心了嗎?還有你⋯⋯」
「你遇到的人尋找過幾次本心了,但始終失敗,時間已過,當他再有尋心之願時,也是他命運終結之刻了。」
接下來,她以行動解答我的疑問,她褪去漆黑的斗蓬,裏面果然是白色的長裙,她背後的翅膀伸展開來,顏色竟然也是雪般的白。
我有點傷感地想起之前那人的說話,純白的翅膀不是永遠找不到的嗎?我用眼神詢問她。
「當我找到本心後,我明白迷失的情況會一直重複,而我亦不再眷戀現實,所以我自願留下來,成為引路人,幫助人們尋找本心,但在我成為引路人的一刻,我的心就成了引路人的職責,真正的本心和渴望也不存在了。所以,迷失的世界的用意除了是讓人們尋回本心,也是一個選擇:放下所有或貫徹本心。」
我靜穆着,感受舒坦的安寧,淡然道:「我會貫徹本心。」
「又一個參與剪翅計劃的人了,唉,與你相見亦是緣份,再見了。」
我意識漸失,隱若感到身後的翅膀被誰人剪去,腦中迴盪一句話語: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會心微笑。
「這是我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