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染紅了樹蔭,鴉聲不絕。
盡見樹倒枝拆,片地死葉,臘青被泥濘反撲,夾雜著數不盡數不盡的沙石。若那是九月深秋的時令,紅褐替代了墨綠,來一陣清風,那會是何等富詩意的一幅油畫。可惜,我嘆九月還未到步,詩意總是遲到。
眼前,不過是颱風跳著探戈的舞影,剛好踏過香港的足跡。
「哥哥,可以走了嗎?那不過又是一個颱風而已,見怪不怪吧。」
我失聲一笑。
「哼,見怪不怪?一個七月受十四個風吹襲的香港,何曾出現過啊?」
身旁的二妹雙手交叉,投以一不屑的眼神。
「哎喲,你也知道現在是七月嗎?在這熱死人的天氣下還堅持出來,我還以為你腦袋燒壞了。」
我還她一句「你說得對啊,近一整月的酷熱天氣,這裡有那個人腦袋能正常操作的?」
一陣靜謐,二妹無言。朝她偷瞥一眼,她已拿出手機漫遊網絡,時而揚一揚眉,時而扁一扁嘴,大概在查那紙的升趺吧,我想。
「在查什麼?」
「新入股票。」
猜對。
吐一口悶氣,不禁抑天默想,想著這個世界,想著這個社會--
完了。
一切都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終結的鐘聲愈打愈響,我們仍只介懷於某幾個數字的變動,忠忠實實的示現出港人「馬照跑,舞照跳」的堅持。
朋友跟我說過一個笑話,當年九七回歸,以為是未日來了,知道中共要下來,朋友惶恐不安,致電母親:「媽!中共要來了!」他媽的聲音卻難得地淡然中見激情--
「是嗎,碰!」
我現在跟二妹說句「人類要滅亡了!地球完蛋了!」的話,她大概只會反應一句「是嗎,嗤,跌了。」
四幅光白的水泥牆,圍成一個方,內裡一些人,正是一個「囚」。大家的西裝囚服似的整齊純一,不是領呔配襯衣就是襯衣配領呔;反復反復的受役,機械似的處理文件,機械似的氐活。繁忙中,我盡費力氣,方在時間中打出過偷閒的漏洞,
「那個大概又在升了吧。」吃著空調的寒意,我喃道。
「升了不是很好嗎,甚麼一面是愁啊。」同事明顯是想知什麼在升,好讓趁機買幾手。
「我不是說股票耶。」
「喔……那,是什麼升了?」
「海平面啊,北極溶光了,我們就成為魚缸中的熱帶魚了。」
「不是吧?你在煩那個?」
「有問題嗎?」
「那什麼地球、海水,應由政府那不幹活的去煩吧,那是他們的責,不是我們市民的任喔。」
「但是,管他責任不責任,酷熱天氣,不絕風暴,未知病菌,我們不是一樣要承受嗎?」
同事聳一聳肩,搖一搖頭。
說著說著,我不禁解開襯衣頂頭的鈕子;忽然,寒意倍增,耳邊來一句「我也覺得不夠涼,空調大一點吧。」張口想要說句勤止的話,文字到了喉嚨,我卻細細的吞回肚子。
算罷,算罷。反正說不服,阻不了。他不過又是個典型的港人,「知道要向誰問責,罵個爽快,現在管他什麼」,身不關已已不勞心,享受生活,正面積極也。
終結了,終結了。
地球完了,社會完了。
跟我臭味相投的,只有中學時的老師了。
中學時,課堂他教的是生物,課餘他教的是賞花觀星登山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無一不通,無一不曉。像他這當老師只好其意義,而非其福利薪水的人,是另一絕種動物。我們互談彼此的境況,對地球快終結的看法。我大發嘮騷,怨言不絕,抱怨著世人冷漠的態度,不聞不問的無情;老師只管一直微笑,漫著一股莊子的睿智,引導著我這還是年輕的學生。
「不要談這個了,你記得洋紫荊的繁殖方法嗎?」老師順道點了兩客咖啡。
「他自身是不能繁殖吧,要靠人們插枝。」我回答。
「嗯,沒有人守護,洋紫荊就要終結;地球一樣,只要有人一直插枝,他是不會輕易就給完結的。」
我忽發奇想,道:
「真的沒了世人,地球、洋紫荊終結不終結,誰在乎?」
「那你在乎嗎?」
「在乎;但只有我,太小數了吧。唉,現在也是。地球、洋紫荊終結不終結都無人在乎,世人似是真的消失了吧……」
「世人中,還有你。」
我冷笑。
「那再加上我,在旁支持你,足夠嗎?」
頭輕垂,嘴角不經意的揚起
「足夠得有餘了。」我笑說。
在地球終結的黃昏下,斜陽依舊生輝醉人。塵世間僅存的兩個人,在扶托著杯子,享受著苦澀的咖啡,繼續他們的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