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又何止是食物呢?咸蛋肉餅飯如是,舊區本身亦如是。
「舊區是窮人住的地方,住在舊區的人都幹不了大事。」我從小就不斷聽到諸如此類的話,可是我常命令自己不要把這些放上心,反正我在舊區住得多開心啊!我自己能忍受這些閒言閒語,我父母卻不然,他們不願我被標籤為「窮人、沒用的人」,於是他們天天都節衣縮食,務求有足夠的錢「衝出舊區」。
父母每天儲到的錢都微不足道,可是,滴水可以穿石,聚沙可以成塔。多年過去後,父母終於儲到了足夠的錢,毅然買下市區中的一個單位。事前,我並不知道這一切,當我聽到這消息時,我驚喜萬分,感到難以置信。市區,在我心中就是遙不可及的「烏托邦」。日落,固然美麗,可是比起絢麗多姿的霓虹燈,便顯得黯然失色。舊區,固然可愛,可是比起五光十色的都市,便顯得黯淡無光。我心中狂喜著,當然,可以從窮人搖身一變成為上等人,誰不高興呢?初時的我確是這樣想。當時,我驕傲地向小夥伴說我可以「衝出舊區」,讓他們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興致勃勃地準備著搬家,高興極了。
可是,不知怎的,愈接近搬家的時候,我心中的不安便愈發沈重。我安慰著自己,搬家可是件很高興的事,還擔心甚麼呢?我接受了這種「自我催眠」,迫著自己不要去想令我不安的事。可是,我這種不安是從何以來的呢?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我們搬家那天,我終於明白了。我帶著我的東西,步出屋外時,一股落莫毫無預兆地從我心坎的最深處湧上來,然後在我眼眶中化成一顆顆的淚水。我努力著不讓它們奪眶而出,我一直把眼淚強忍在眼眶內。車子慢慢地前進著,我住舊區生活的情景亦慢慢地從我腦海我浮出來,我想著日落、想著曬衣架、想著茶餐廳的咸蛋肉餅飯,這是多美好的情景啊!同時,我想著市區,想著美麗的霓虹燈、想著大商場、想著摩天大廈,這又讓我所期待。我一直維持著這種矛盾的狀態,直至車子駛到了絢麗的市區。眼前繁華的景像震懾了我,我把心一橫,決定從此把舊區從我心中抺掉,如同我把眼中的淚水狠狠地抺掉一樣。那些所謂在舊區的美好生活只是窮人拿來自欺欺人的,那給和多姿多彩的都市生活相提並論呢?「絕不可以再留戀那破舊不堪的舊區!」我對自己命令著說。
我很努力去把舊區忘掉,很努力地去愛上市區。可是我很快發現這比我想像中難上百倍。新同學問著我舊區的情況,我很辛苦地裝出一幅厭惡的樣子,說著舊區有多差,儘管我心裏不是這樣想,然後皮笑肉不笑地說著市區有多好。這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辛苦的一段時光,我一方面懷念著舊區,一方面卻想把舊區忘掉,人也快給迫瘋了,就像患上人格分列症一樣。可是我還是一直這樣的說著謊,直到我自己也真的認為這不是謊言。之後我一直學著都市人般成長,希望把住在舊區的那段住事給埋起來,好像不曾有過這樣一段時光。我鄙視舊區,甚至比其他都市人更甚。於是我成功地把自己給自我催眠了,一直到我長大後。我一直為身為一個住在都市的人自豪,我不願去面對我住在舊區的那段童年回憶。我是蠻成功的,我本也以為我會永遠把舊區給忘掉,可是世事並不永遠如願。
長大後的我當上了一間地產公司的高層。當我打算進行一個新的計劃,卻發現我想興建新樓宇的地方上生著一堆殘破不堪的一段舊樓,沒錯,那是個舊區。我命令我的員工對舊樓進行收購,然後拆掉它們。當天的午餐,我到了一間茶餐廳,不經意叫了碟和童年一樣的咸蛋肉餅飯,我一吃,正是我童年時的那種感覺。就在那一刻,我埋在心底的住事一下了全湧出來。我強忍住淚水,趕緊吃完飯,返回公司,向我的員工宣佈,新的樓宇另覓選址,不要拆掉那些唐樓。
同事問我為甚麼,我回答說:「舊區雖然食之無味,棄之,卻可惜。」
我那時才真正發現,儘管我已經離開了舊區,但它卻永遠在我心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