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跡斑斑的鐵門緊閉著。
那是一戶清貧人家,一位單親母親帶著一個孩子,叫小樹。日子不富裕,但也滿足。阿姨善良體貼,不僅對他學習上心,对他生活也無微不至。
孤僻的我,只有他陪伴身邊,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平日裡,這個時候,小樹已經出了門,他會在門口等我。
母親自家門走出,眼神複雜地看著前方的鐵門。
“去醫院看下小樹吧。”
“怎麼了?阿姨呢?”
“看了昨天的報導吧——高速塌方了,他們在其中。
我心中一緊。
無菌房裡是黑白的,白光亮得刺眼。小樹靜靜躺在病床上,一袋鹽水接進他的手臂,隨著滴管中晶瑩的淚水滴入針頭,他猛烈地顫抖著。薄如蟬翼的纖被下,小樹眼神空洞,面無表情。
他的人生在一夜之間變了。
那一個人,那一張臉,都在一夜之間徹底變了。
略顯稚氣的臉頰,自午夜流下的最後一滴淚水,徹底凋零。留下的是一張滄桑的枯朽之木的臉。
“阿姨呢……”
我不安地問道,卻又想捂住耳朵。我害怕聽到那句話。
“陳樹和母親遭遇車禍,陳樹母親搶救無效去世。”
醫生靜靜地説道。那苍老聲綫,宛如午夜鐘鳴縈繞耳邊,恰似喪鐘為其而鳴。小樹奮力扭動著受傷的身體,將兩隻耳朵死死蓋著,劇烈地不安地堂皇地縮成一團。
突如其來的厄運,是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幾天後,小樹出院,暫住在我們家中。不知怎得,陽光也躲著那間房走。
他往常的笑容不復存在。
寒風瀟瀟,吹入房中,更吹入喪家之子心中。那是無邊無際的孤獨與惆悵。
無家可歸,何處是家?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那曾經的愛哭包,竟再也流不下一滴淚水。他不再悲傷,也不再欣喜,似那朽木般,再無一絲生機。想盡一切笑話,説盡一切趣事,費盡心思逗他開心,卻無濟於事。他咧出一個僵硬的假笑,又霎然消散。
“對不起啊,我已經不知道笑是什麼樣的了。”
“或許再也笑不了了吧……”
小樹如行屍走肉般活著。有時從課室走出,趴在欄杆上一動不動,直到上課鈴響起。我在欄杆旁叫住了他,他趴在欄杆上,怔怔地望著遠處的樓頂,看著那灰鴿飛過。
“你説,墜落的感覺是怎樣的呢?或許是那種輕飄飄的,似那天空中翺翔的鳥兒一樣的吧……”
這使我警覺起來。
果然。
那個晚上,房間裡不見了小樹的一絲身影,留下一張滿是塗痕的紙條。他似乎寫了什麼,又將它們盡數塗掉。
我沖出門,登上電梯,搭到頂層,踹開頂層的門。
小樹正在走向天臺邊。千鈞一髮之際,我猛地拉住了他。
“放開我。
”不。“
小樹的手猛然發抖,面色變得異常猙獰。
“放我走!”
“不!”
“她是為了救我而死的,我本就該死!”
“這不是你尋死的理由!”
“是我吵著她,讓她沒法專心看路,看到前面的路沒法反應過來——然後她竟然在墜落的時候突然從主駕躍出,擋在我的身前。
車子著地的時候,主駕毫無受損,副駕被石頭貫穿……”
“該死的是我,不是她……”
“那你更應該帶著她的一部分堅強地活下去!”
“你覺得自己很聰明?覺得自己很體貼?覺得這句話很暖心?我沒了家,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沒了!你讓我怎麽活?“
“難道你要我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
說完,他猛地掙紮,卻絆到了牆角。
我們雙雙倒地。
父親也趕上了樓,看著眼前倒地的我們倆,長舒一口氣。
“為什麼還要折磨我……”
小樹有氣無力,怨恨地看著我。
自此,我們從形影不離到形同陌路。
雖處在同一屋簷下,但再未交流。而他,終日用著複雜的眼神看著我。
不解,憎怨,絕望。
沒有了唯一的朋友的我,在校園中不知所措。
我竟懷疑當時的做法——或許當時沒有救他,讓他如願以償,對我們兩個來説都是更好的選擇?
又是一日。
傾盆暴雨降下未解的愁,漫天花瓣散落在冰冷的路。
我回了家,很晚。
房間裏空無一人,卻沒了小樹的痕跡。
他把屬於他的東西全部帶了走,只留下了一個錢包,裏面只裝著一曡錢,不多,但不知道他是怎麼攢出來的。
他又做傻事了。
我又一次跑上了天臺。雨下得很大,裹住了他的身影,卻隱約見到,他站在天臺的邊緣。
“快下來!”
”阿源啊,”他在那死亡的邊緣搖晃著,“這是我唯一的路。”
“你説我們朋友一場,你還和叔叔阿姨在我困難的時候幫助我,我是怎樣都無法回報的了。”
“那一千塊,是我全部的東西了。”
“人生無非就是尋一個意義,我已經找到了。曾經你說過,你會支持我任何選擇的,還作數嗎?”
那是暢談夢想的,遙遠過去——已經物是人非了。
“謝謝你……”
“如果有來生的話,我們再做朋友,好嗎?”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卻又一步之遙外,停下了腳步。